《夜谭随录》 卷二 汪越

  滇南汪太学琦,矢志入都,以酬弧矢之志。行至河南,卒于溆浦道中。历三年,家人莫知消息。其子越,甫五六岁,性极孝,及稍长,日思其父,欲北上踪迹之。其母以其幼,弗之许。迨年十七,白母欲往,母料夫必死,而遣骨不还,日夜啜泣。见越意不可回,不得已,摒挡数十金,涕泣而嘱之曰:“儿以冲年客万里,母肝肠寸断矣!凡百为母自爱,倘得见汝父,可急同归,免倚闾人泪眼望穿也。”越痛哭受教,一姊一弟,年相亚,夙敦友爱,亦各涕泗滂沱,恨不与俱。邻里共劝,然后分手。

  越北上,亦病于溆浦辰龙关之逆旅。力疾入市取药,遇一老人,瘦而髯,相之曰:“孺子气色灰败,不久应死。苟从我指示,不特免罹祸患,且有喜庆。”越固颖慧,闻老人言,知其异,拜求之。老人曰:“先问子何至此?”越告以故,并详姓名。老人叹曰:“天缘也。子尊人十年前,亦卒于此,唯我知之。”越闻父已死,大哭失声,仆地不能起。老人曰:“父死未葬,何以哭为?汝父死日,邑令以棺厝山椒土地祠中,可速往,与庙主谋,措资买一席地葬之。盖死者以入土为安也。葬父已,无忘老夫言,会须向山西五里外,见丛树中有茅屋挂韦箔者,老夫当候汝于彼,必将有以教汝矣!”言讫,蹒跚自去。

  越此时惊惶忘病,茫茫然访于樵苏,果于土地祠中,得父柩,有朱书题曰:“云南监生汪君琦之柩。”越大恸,昏绝久之。始定,因谋于庙主。庙主欺其幼,利其资,多方鱼肉之。越倾囊筹办,尽售襆被衣履,甫得地方丈以葬,折芦伐竹,为棚墓侧以居焉。久之,大困,忽忆老人言,且夫申谢,亟往访之。

  乃如所指,向山西行七八里,果见丛树中有茅屋楼椽,门悬韦箔,绕以笆篱。方将剥啄,而老人已扶筇出,见越被服滥褛,叹曰:“孺子一寒如此哉?”越泣拜曰:“幼子流落,举眼无亲,伏惟老丈,怜我棘人!父骨得葬,悉出厚德。”老人掖之起,曰:“孺子能孝,道器也。苟听我教,不忧无好处。第恐念不坚耳。”越阴念进退方失据,不如姑从之,负骨将母事,异日再图,乃再拜告曰:“父死母老,身作断蓬,死且抱恨,又何念之不坚?”老人颔之,曰:“子语及此,可以与谋矣。”携之入室,食而衣之。先贺而后吊焉。越愕然曰:“老丈何为庆吊相随之速?”老人曰:“贺子者,贺今日有缘遇我。第相子之面,因以测子之心,究竟管键不固,欲以相识,终虑不胜,是以复吊耳。”越泣曰:“丈人亦何轻量之甚!姑请试之,果其不胜,愿甘驱逐。”老人拊掌曰:“试之不胜,身命不保,欲求驱逐,得乎?子尚三思,勿贻后悔!”越曰:“志坚如石,无所思矣。”老人点首。言次,日已暝,老人携越绕出屋后,入一土穴中,黝然如膝。正中设一薄团,使越趺跏其上,曰:“古与今,如一丘之貉,惟大人为能不朽。务耕而不耨,维草其宅之。及秋而不获,惟禽其饷之。鸡之断尾,自惮其牺也,子志此而参之。翌日当来视之。”越顿首受教。老人去,越沉心息虑,学坐枯禅。约食顷,渐入净境,又久之,觉睘睘行旷野中,见一人迎面来,服素丝,裹赤帻,面瘦狭,而两眼大如灯,绕颊赤髯如虬,控骏马如雪之白。见越,执礼甚恭敬,屏立道左致词曰:“仁圣帝使迎郎到任。”越讶曰:“到何任?”曰:“即已授职,为本地城隍矣。”越曰:“老母在堂,未能终养,此事断不能从命。”曰:“郎已列仙班,可亟往蓬瀛方丈,享无疆之乐。”越凄然曰:“老父客死他乡,老母情牵故里,神仙何乐而为之?”其人笑曰:“郎纯孝人也,念念不忘二亲,小人宁敢复催?小人实郎家之斯养卒也,承主人命,祗候郎,幸急行勿缓!”越惊曰:“素昧平生,何云厮养?君必误矣。”其人曰:“不误,可即行,主人即欲见郎,故遣代步来迓耳。”越犹犹豫,其人不耐,直前掖之上马,连鞭之,马长厮而驰,轻迅剽速,瞬息至一处,马一跃而逝,与人皆不见。

  越坠落草中,心目眩瞀,而恶兽蝮蛇,蓁蓁来往,殊深畏怖,阴念“生逢百罹,死且不避,危险安足辞。特父尸未归,母老未养,姊未嫁,弟未婚,一旦死此,何天之不仁也!方痛心间,异物纷纷散去。忽有多人,自西南来者,簇拥一车驾驷马,孔盖翠旍,气象煊赫。越匍匐阴树侧,伺之良久,车渐近。车制宽广如一间屋,中坐四五人。内一妇人忽作惊讶声曰:“路侧小郎,莫是汪越否?”越骤聆之,瞿然而兴,审谛车中,大惊,盖即其母与姊弟,并老乳母也。此时无暇致祥,伏车下号泣不已,母亦停骖而泣曰:“果吾越儿也!儿其勿悲,今邂逅得团园矣。汝父在世,忠直信义,不修城府,今受帝命为辰龙关土地之神,使人取我暨尔姊尔弟,往享禋祀,不意遇尔于此。视汝头如蓬葆,辛苦至矣。可便升车往见汝父。”越大喜,执绥而升,与姊弟把握,语刺刺不休,因问老乳媪亦来乎?母曰:“家中只此媪,以其能甘贫,至死无二心,故得偕来。”媪叹曰:“耄矣,何能为,主庖失饪,补缀遗针,日前所为,旋踵则忘,前者为小姑拆洗白绫衫,乃失手误浸粥盆中,惹小姑笑得打嗳,郎尚忆在家时乎?无巨细,何事不能办?即如操量执概,切菜杀鸡,诸本分贱役,亦孺人代为分任。至今犹不舍,携以升天。昔者首途,见勾牒上大书‘义媪’而不名,实不自解,何修而造福至此。”小姑笑曰:“一心纯厖,当获此报,迨抵任后一切仓厨出纳,恣汝掊克,谁复敢与汝较一语?”媪咋舌曰:“果有此,犬彘且不食其余,那复有今日。”言次,有飞骑至,报曰:“至矣。”

  俄入一山,来迓者接踵。有黄发鲐背老人者,有服橐鞬若将军者,有贝带冠虎而人者,有夜叉形而操蛇者,纷纷道左,不可殚形。母子初甚惧怯,而渐亦安之。既而至一府第前,阍人十数辈,争相叩拜。母子甫降辇,即闻呵殿声,随闻弦管嗷曹,女子数行,皆宫装夹甬道而立。一人自内出,冠纶巾,披鹤氅,越视之,即其所遇瘦而髯之老人也。怀惑间,其母已与老人相持而泣,姊泣谓越曰:“弟弗识耶?此即父也。”越哭拜,父抚之曰:“儿能孝,虽魂梦中神仙亦不愿为,唯念二亲,故父得灵显示现,以慰汝心。汝孝思已尽,可以归矣。汝母及汝姊弟,以阳数终,同归疫劫。惟汝前程尚远,此处不可久羁。俟四十年后,自当迎汝至此聚首也。”越闻之,牵衣弗释,母抚其背曰:“四十年别耳,儿勿自创。”姊弟亦从旁劝勉,越终不舍去。父怒叱之曰:“忤逆子!不速去,斧锧立加矣!”嗾左右曳之出。越以手攀阈,仰首顾母而哭曰:“儿辛苦万端,始得依依膝下,更复奚之!”父突前以靴尖踢之,越大恸,蹶然而兴,恍如梦觉,则身故在土窟中藉茅坐也。汗出如浆。久之,神始定。逡巡出穴,茅屋化为乌有,但见晨光布野。

  徘徊逾时,心伤如割。信步行数里路,见一土地祠,拟入祠谋一餐,入则人聚如蚁,神前牲醴错陈,史巫纷若。越不测何事,觅庙主将询之,入其室,堂中坐立多人,庙主已死,僵卧床上,臭且。越惊而走出,忽一巫见而抱持之,弃鼓投地,崩角稽首,大言曰:“公子自至耶?”呼众至,告曰:“此即新任神圣之长公子也,寻亲至此,纯孝动天。”众乃环拜。越诘其故,巫曰:“前日半夜间,此庙庙主梦云南汪太学,升作此庙土地,庙主拥篲迎。神怒其多方诈公子资财,无仁心,杖遣之。醒而臀肉青肿,逢人则自暴其恶,卧三日竟死。村人感神之灵,醵金为赛,嘱史巫通辞,愿四时肸蚃,公举不懈。神降言‘公子名越,年十七,极孝,方与神会,不日即回生,现在山之西土窟中卧。’群议公迓,讵意独行至此。”越闻之,不胜骇愕,众因相竞奉越,浴以香汤,衣而食之者,骈肩累迹。关尹知之,恐其惑众,迎入署敬礼之,劝其归滇。越亦思母,遂夤夜避众出关。

  行月余抵家,则见宅舍倾圯,葵燕麦,荒废怆心,麋疃鹿场,凄凉满目。惊谘邻里,始知母与姊弟及老乳媪果皆于两月前病疫死矣。四柩悉为司有瘗丛葬处。越一恸几绝,邻人哀之,共相慰藉。越乃罄其资产,扶四柩复至溆浦,与其父合葬焉。叙浦人敬越如神明,群襄窀穸之事,又为植树,顷刻成林,即墓侧结庐,奉越居之。邑富人某以二女妻越,遂录籍于溆浦,力田不仕,生三子,皆业儒,越享素封四十余年。一夕,见其弟,将父母命来迎,乃处置家事,无疾而终,人皆叹为纯孝之报云。

  兰岩曰:

  纯孝性成,不避险阻,其获厚报也,固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