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西湖二集》 第二十二卷 宿宫嫔情殢新人

   日东坡好说鬼,我今说鬼亦如之。
    青灯夜雨黄昏后,正是书斋说鬼时。

话说昔日括苍有个儒士,颇好吟其诗句,一日远出探望亲眷,走到蒋家岭过,忽然天上洒下一阵雨来,儒士口里微微吟一句诗道:

    山前山后雨蒙蒙。

吟得诗完,岭旁忽然见一宅子中一个女子,极有颜色,隔帘做绣作,接口吟一句道:

    才入桃源路便通。

儒士大以为异,又吟一句道:

    偶向堂前逢绣女。

那女子在帘中,也接一句道:    岂知帘外有诗翁。

儒士又吟一句道:

    三春杨柳家家绿。

女子也接一句道:    二月桃花处处红。

儒士又吟道:    欲问今宵端的事。

那女子也吟道:

    想来只在梦魂中。

儒士大喝道:“你莫不是鬼么?”忽然宅子并女子一齐通不见了。儒士打一看时,但见一个孤冢,草木荒凉而已,惊得一身冷汗。自此之后,便不敢打从这条岭上经过。

再说唐朝广州押衙官崔庆成,辖香药纲解于内库。到于皇华驿舍,崔庆成不知这个馆驿是个凶地,夜晚忽然见个美妇人走到面前,深深道个万福,娇声细语的道:“妾今夜来见郎君,郎君毕竟疑心妾是个淫奔女子,不肯与妾成其婚姻之事。今日妾若舍弃郎君而去,好风良月,怎生虚度了韶光?妾心甚是牵挂。等待郎君再来,那时成其配偶,郎君切勿作负心人可也。”说罢,袖中取出一张纸来,送与崔庆成看,上面写有十二个字:

  川中狗 百姓眼 马扑儿 御厨饭

崔庆成不解其意。那美妇人道:“君再来时,解说与妾听便是。”说罢,轻移莲步,袅袅婷婷而去。崔庆成情知是个鬼怪,不敢声言,次早急急整顿了香药纲,望前路进发。不则一月解到内库,交割了公事,缓辔而回,仍旧经于此地,好生心惊胆战,遂不敢宿于皇华驿舍,另觅民居借宿。到得黄昏后,想起前番妇人,暗暗的道:“妖精妖精,今番寻不着我矣。”胸中方才道罢,怎知那个妖精是有千里眼、顺风耳的,就在屏风背后徐徐踱将出来,道个万福道:“郎君别来数十日,教妾好生牵挂,魂梦不安,怎生不到妾跟前来,成其好事?却要妾远远寻候,郎君真是薄情人也。十二字可曾解得出否?”崔庆成默然无言。那妇人叫声:“青衣何在?”青衣应声走出。妇人吩咐道:“速办酒肴来,我与郎君成其亲事。”青衣应声而去。霎时间,青衣将着酒肴盘盏放在桌上,劝崔庆成饮酒。崔庆成就如泥塑木雕的一般,怎敢沾唇?那妇人放出千般袅娜、万种妖娆之势,撒妖撒痴,倒在怀里,搂住崔庆成身体,定要行其云雨之事,就像 《西游记》中陷空山无底洞金鼻白毛老鼠精,强逼唐三藏成亲一样。崔庆成却有老主意,断然不肯。缠缠绵绵,直到四更时分,缠得那妇人怒起,写一首诗道:

    妖魄才魂自古灵,多情心胆似平生。
    知君不是风流物,却上幽原怨月明。

写诗已罢,怒叫一声:“众鬼使何在?”屋角边闪出百十个鬼使,或青或红,或有角或无角,都是獠牙露嘴、奇形怪状之相,一齐道:“俺娘子天上神仙,看这打脊魍魍、馄饨浊物,怎生有福消受俺娘子,俺娘子不如去休!”正是:

    留得五湖明月在,何愁无处下金钩。

看那美人目如火星爆将出来,众鬼使并青衣一齐簇拥而去,打灭了灯火,冷风彻骨逼人。崔庆成惊得魂不附体,幸而不伤性命。后来与宰相裴度说知此事,裴度详此十二字道:“川中狗,蜀犬也,是个‘独’字。百姓眼,乃民目也,是‘眠’字。马扑儿,爪子也,是个‘孤’字。御厨饭,官食也,是个‘馆’字,乃‘独眠孤馆’四字,淫鬼求配之意。”崔庆成方悟。后来人再不敢经过此驿。果是:

    精气为物,游魂为变。
    夜中说鬼,如见其面。

话说天顺中庆元县,有个书生,姓邹名师孟,字宗鲁,年登二十一岁;丰姿秀雅,长于诗词歌赋,博学高才,无所不能,无所不会,排行第六,人称他为“邹六郎”。素闻杭州山水之美、西湖之胜,遂带僮仆二人到于杭州地方,寓居候潮门外,凡是胜迹名山、琳宫梵宇,无日不游、无日不玩,真真把一个西湖胜景,满满装在胸中。游了一年有余,不胜神情飞动,意气鼓舞,异日做个山水闲人。又想会稽山水为天下第一奇观,当日王羲之、谢安石酷爱山阴山水,又说“山阴道上应接不暇”,不知怎生妙处,但游西湖而不游山阴,毕竟是件缺典。遂渡江而来,寻了寓处,终日往来于镜湖、兰亭、禹陵之间,真是“千岩竞秀,万壑争流”,看不尽的胜迹名山。邹师孟一日独自一个信步往来,走入宋朝陵寝之地,不胜再三叹息道:“昔宋朝累代俱是宽仁爱民之主,并无失德,怎生遭杨琏真伽这个恶秃驴酷暴之祸,臭鞑子恁般可恨,真是犬羊禽兽,深可痛恨!不知宋朝与他前世怎生结下冤仇,受此惨毒之苦。幸亏得唐义士救取,不然,三百余年仁爱之君被此贼污秽,岂不可恨?”说罢,不胜恨恨。

    偶然感慨前朝事,可胜嘘欷凭吊深。

话说邹师孟一边想,一边走,不知不觉渐渐走至一处。但见:    高山峻岭,峭壁层峦。高山峻岭,有遮天蔽日的大树危松;峭壁层峦,有生云起雾的奇峰
  怪石。万木欹斜偃蹇,似百千鬼魅伸出拿龙捉虎之形;千峰突兀崔嵬,如亿万修罗张开吞人啖
  兽之口。藤萝屈曲,蛟蛇蟠挂枝头,好生怕恐;瀑布湍飞,雷霆震响岩下,怎不惊惶!鸦拍乌
  啼,种种疑为伏魅,狐行兔窜,萧萧尽属愁魂。

话说邹师孟不知不觉渐渐走入这个险恶山林,好生惊恐,进前不可,退后不能,又无童仆随身,又无樵人可问,只得信步而行。看看晚烟笼野,宿鸟归巢,草木之中窣窣,又似有人行走之声,一发惊恐起来,也不知是虎狼,也不知是鬼魅,顷刻之间,咫尺昏迷,不能进步,心中甚是懊悔。忽然见丛林之中隐隐有一点灯光,暗暗的道:“谢天地,此处有个人家,不免上前借宿一宵,再作区处。”望着这一点灯光,一径走将上去,脚高步低,跌(足盍)蹭蹬,约莫走了半里路,忽然见个高门大第,这一点灯光从大门缝里射将出来。邹生近前仔细抬起头来一看,门前苍松翠柏,成行排列,石狮石虎,分列两旁,好生齐整。邹师孟轻轻把门叩上数声,听见呀地一声,门开处走出一个青衣童子,大声喝道:“你是何等样之人,半夜三更在此叩门?”邹师孟只得赔个小心,低声下气的道:“在下系游山玩水之人,贪看景致,不觉夜深迷路,前不巴村,后不巴店,只得大胆仰叩潭府,借宿一宵。”那童子便转口道:“既是游山玩水之人,怎生得有房子顶在头上走哩!但我是以下之人,作不得主,须进去禀过娘娘,方敢应承。”说毕,转身进去,半晌出来道:“适才禀过娘娘,娘娘已允,请相公进内相见。”童子执烛前行领路,转弯抹角,走过了几处,都是画栋雕梁,高堂大厦,竟似帝王家宫阙一般。到得中堂,但闻兰麝馥郁,玉佩丁当,堂上数个女童,簇拥着一个少年美貌妇人。邹师孟抬起头来一看,怎生模样?但见:    形颜似玉,姿态如珠。乌鬓巧结云鬟,峨然高髻;绿帔绣成凤彩,艳尔宫装。淡淡蛾眉,
  新月初生可掬;盈盈星眼,秋水点注堪怜。金凤斜飞,玉钗横挂。太真何故再来尘苑?西子新
  时降下瑶台。

那美人降阶而迎,分宾主而坐。青衣女童捧过茶来,茶味甚是芳香。茶罢,美人开唇露汉署之香,启齿出昆山之玉,悠悠的问道:“先生何处人氏?何故深夜见临?”邹师孟答道:“小生邹师孟,系庆元县人氏。生平宿耽山水之趣,因来贵地访山阴道,贪观景致,不觉日暮途穷,措身无地,特叩仙府,但宿一宵,实出唐突,万勿见罪!”美人道:“耽山玩水,此是高人雅致。妾僻处深山,猿鹤为邻,松柏为友。不意高贤深夜见临,是妾之幸也,勿以深山荒僻鄙亵为罪。”邹师孟再三致谢。美人就命侍女设酒肴款待,顷刻之间,酒筵罗列,肴馔芳香。邹师孟饥饿了一日,酒到竟不辞让,接杯便饮。美人见邹生量高,就命侍女取过巨杯来相劝,那杯是黄金琢成,异宝镶嵌,宝色辉煌,可容一升之酒。邹生酒量颇高,一饮而尽。美人坐于下席,只用小杯相陪。叫二个美女唱曲,一穿锦绣彩衣,一穿杏红花服,走将过来,手执牙板,缓揭歌喉,唱一曲以侑酒道:

    金屋银屏畴昔景,唱彻鸡人眠未醒。故宫花草夜如年,尘掩镜,笙歌静,往日繁华都是梦。
    天上晓星先破瞑,明灭孤灯随只影。翠眉云鬓麝兰尘,空叹省,成悲哽,无数落红堆满径。

二美女歌完,美人蹙眉道:“勿歌此曲,徒增伤感。”不觉扑簌簌滴下几点珠泪,落于衫袖之上。邹师孟起坐问道:“卑人深夜唐突,过蒙雅爱,实出望外。不敢请问仙娥高姓,阀阅何郡,郎君何人,又不识何以伤感,乞道其详。”美人含泪而言道:“妾本姓花,贱名春丽,临安府人也,世居于此二百余年。先夫赵(礻基),表字咸淳,与妾为夫妇,不幸十年而亡。妾今寡居在此,誓若有人能咏四季宫词者,不论其门第高下,即与成婚。寻之数年,杳无其人。妾见先生丰姿秀丽,言词典雅,既系耽山恋水之人,定有文人才子之笔,试为妾一吟何如?”邹师孟道:“但恐鄙俚,有尘清听耳。”那两个侍女实时捧过一幅花笺,却是莺凤金花笺纸,极其光彩华丽;捧过一枝笔来,又是墨玉管一枝;细看那墨,又是双龙捧日,墨上有“龙香御制”四字,香气喷溢,精光夺目;砚又是铜雀台瓦砚。邹师孟见了种种稀奇之物,心花顿开,不觉技痒,即挥《春词》一首道:    花开禁院日初晴,深锁长门白昼清。
    侧倚银屏春睡醒,绿杨枝上一声莺。

《夏词》一首道:

    荷风拂鬓鬓鬖髿,粉汗凝香沁臂纱。
    宫禁日长人不到,笑将金弹掷榴花。

《秋词》一首道:

    桂吐清风满凤楼,细腰消瘦不禁愁。
    朱门深闭金环冷,独步楼台看女牛。《冬词》一首道:

    金炉添炭烛摇红,碎剪琼瑶乱舞风。
    紫禁孤眠长夜冷,自将锦被傍熏笼。

话说邹师孟立刻题宫词四首,文不加点,左右侍女都啧啧称赏。花春丽不胜赞叹道:“咏出宫词,若身处其地者,真才子也。即使李太白、李益二人操笔,想亦不过如此矣。妾今芳年无主,形影相依,幸遇君子才华出众,风流文雅,妾不违昔日盟誓,愿托终身。郎君亦不可异心,从此偕老,永效于飞,不知郎君不见弃否。”那邹师孟是年少无妻之人,说到此处,便眉花眼笑,满脸堆下笑来道:“小生湖海飘零之人,幸遇仙娥,不弃尘凡,愿谐伉俪,是小生之幸,岂敢有负于仙娥乎?但恨鄙贱,不足以仰配金屋佳人耳。”说罢,彼此挑情,淫思如火。左右侍女急撤酒筵,忙整鸾衾凤褥,两人携手入室。邹师孟看不尽那房中繁华,金玉古玩器皿,遂解衣就寝,云情雨意,两相交会,口送丁香,腰摆杨柳。云雨初完,美人就枕上咏诗一首道:    一别深宫几度秋,妆台尘锁不堪愁。
    故园冷落凌波袜,尘世烘腾海屋筹。
    阴伉俪谐阳伉俪,新风流是旧风流。
    追思向日繁华地,尽付湘江水上沤。

那邹师孟正在酣美之际,亦不详他诗中之意,但与美人尽情取乐,竭尽生平之力奉承美人,美人亦乐此不为疲也。次日早起,美人就留邹师孟住于院中,不令邹生外出,行则同肩,寝则迭股,如鸳鸯一般,时刻不离。怎见得他俩人乐处?

    邹生年少无妻,今日乍尝滋味,吃一顿,又要一顿。花氏青春缺偶,夜来拾得宝珠,彩一
  颗,又要一颗。师孟岂肯孟师,犹如柳絮颠狂。春丽正当丽春,一任游蜂扑蝶。邹生道:“看
  汝风流性情,怎生硬熬得数年凤离鸳只?”花氏道:“觑恁坚强力量,可惜虚做了半世鹄寡鸾
  孤。”邹生道:“倘元红若在,可喜的更胜今宵。”花氏道:“虽含苞已破,现在的再留明日。”说不尽那两人恩爱之情。且说邹师孟的两个童仆,经日不见相公回来,好生着忙,四处抓寻,并不见一毫踪影,遍问山人樵子,并无消息。只得各处贴下招子,也无影响。一连寻了三月,竟无动静,连报信的通没一个。两人疑心落了虎狼之口,或被盗贼杀死,或死在山崖之间,只得痛哭收拾而归,取路回庆元,报与家中父母知道。父母闻知,一哭几死,无可奈何,只得招魂葬于山中。

    浑如刘阮天台去,直至如今竟未归。

不说他父母在家招魂之事,且说邹师孟因游山游出好处,无妻的忽然有了个妻子,且又生得绝世无双。比如世上的人,无妻的要寻个妻子,千难万难,就是破费了珠钗花朵、金银彩币,常常娶不出一个好妻子。如今邹师孟不费一文钱,忽然得了个好妻子,又做起入赘女婿来,头顶他的瓦,脚踏他的地,穿他的,吃他的,受用他的,睡的是牙牀锦帐,动用的都是金银琉璃器皿,邹师孟便乐而忘返,不觉将及一年有余。忽然一日,花氏叫侍女安排酒肴,极其丰盛。邹师孟道:“何故今日如此盛设?”花氏道:“灯前对酌,尽此一日之欢。”说完了这一句,不觉涕泪交下。邹生大加诧异道:“深蒙不弃,俯赐姻缘,美人今日何出此言?莫不是小生有什么得罪之处么?”花氏道:“非也,妾本欲与郎君共期偕老,不料上天降罚,祸起萧墙,今日尽此一欢,明朝便当永别。郎君速宜远避,如其不然,祸且及君矣。”邹生大惊,再三问其缘故,花氏只是不说,一味悲恸而已。邹生再三与他拭泪,只是不解。虽然上牀云雨,花氏只是叹息,连邹生亦无意兴。花氏吟诗一首道:

    倚玉偎红甫一年,团圆却又不团圆。
    怎消此夜将离恨,难续前生未了缘。
    艳质将成兰蕙吐,风流尽化绮罗烟。
    谁知大数明朝尽,人力如何可胜天!

花氏吟一句,悲哭一句,直至天色微明。花氏急急起来,又与邹生抱头而哭。哭毕,天已大明,遂慌慌张张催促邹生出外。邹生不忍,尚有留恋之意,不肯出门。花氏道:“郎君速走,祸就来矣。”急急把邹生推出门外,邹生还立住着脚,不肯行走,花氏大声叫道:“郎君速走,若少迟延,性命不免!”邹生只得踉跄而奔,不上半里之程,忽然阴云四合,白昼有如黑夜。邹生慌张,急急走入树林中躲避。少顷之间,雷雨交作,霹雳数声,火光遍天,已而云收雨散。邹生疑心,再往前村看视,并无华屋美人,但见树林之中,有一古墓,被雷震坏,枯骨交加,髑髅震碎,遍流鲜血。邹生惊得瞪目口呆,罔知所措。有诗为证:    狂风霹雳电交加,震碎骷髅可叹嗟。
    华屋美人竟谁在,始知山鬼弄叉丫。

话说那邹师孟见了,慌张之极,遂急走忙奔,依稀还认得旧路,寻路而归于寓所。主人惊问道:“相公那里去了这一年?尊管家一连寻了三月,不见下落,疑心被虎狼所伤,或死于盗贼之手,痛哭了一场,收拾回去久矣。相公怎生去了一年方回?”邹生喘息少定,方才一一说出缘故,如此如此。主人惊道:“是了是了,此处相传有花春丽,是宋度宗的嫔妃,其墓在此山之侧。相公所遇,想是此鬼无疑。”邹师孟想了一会道:“度宗姓赵,名(礻基),咸淳是当时年号,宋之陵寝都在此山。自宋朝咸淳年间至今,实是二百余年,断然是宫妃无疑。所以屋宇华丽,金碧辉煌,更兼服食器皿、文房四宝,都是帝王家物。但我在此一年有余,恐家童奔回家去,错报我已死,惊惶我父母,怎生是好?”遂急急走还故乡。父母一见,只道是鬼,细细说出缘故,方知是真。后父母要为他娶妻,邹师孟自受用了花春丽之后,世上一切美貌妇人,都看得不在眼里,又感花氏之情,坚执不肯,时时萦其怀抱。后来父母亡过,邹生亦无心恋家,看得世缘甚轻,遂修炼出家,云游各省,不知其所终。有诗为证:

    死鬼恋生人,生人贪活鬼。
    死鬼尚有情,无情不如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