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苏东坡全集》 正文·补遗
◎祭文七首
祭刘原父文
呜呼。古称益友,多闻谅直。有一而已,罔全其德。惟公兼之,霈然有余。惟其至明,以有众无。譬如监然,物至而受。罔有不照,斯以为富。先民之言,久远绝微。继以百家,其多如茨。众人劬劳,有不能获。公徐收之,其赢则百。潴之为渊,放之为川。抽之无穷,循之无端。有听其言,茫然自失。如江河注,漂荡汩。有读其书,释然解颐。纷纭杂乱,咸得其归。其博无际,其辩无偶。既博既辩,又以约守。昔公在朝,议论绝伦。挺然不回,其气以振。谈笑所排,讽谕所及。大夫庶士,敛衽以服。自公之亡,未几于兹。学失本原,邪说并驰。大言滔天,诡论蔑世。不谓自便,曰固其理。岂不自有,人或叹嘻。孰能诵言,以告其非。公自平昔,灼见隐伏。指レ讥诮,俾不克立。公归于原,谁与正之。酌以告哀,莫知我悲。
祭韩献肃公文
在昔仁祖,清净养民。维时忠献,秉国之钧。盛大蕃衍,启其后人。公暨叔季,文武彬彬。公相神宗,重厚有体。心存社稷,辅以《诗》、《礼》。博陆堂堂,扶阳济济。公将于外,戚钺雕戈。虔共匪懈,柔惠不苛。韩侯奕奕,申伯番番。大明既升,克绍圣考。介圭来朝,黄发元老。帝曰汝留,王躬是保。公勇于退,连章告归。三公就第,大政是咨。五福具有,谓当期颐。天弗遗,哲人其萎。哀动两宫,士夫涕Д。维此僚き,拜公京师。从容暇日,引陪燕私。诏言在耳,已哭于帷。在公已矣,邦国之悲。灵盾启行,宅兆有期。寓焉涂车,立列参差。举觞一恸,与公长辞。
祭范夫人文
惟夫人妇德茂于闺门,母仪形于里。笃生贤子,绰有令名。将期百年,兼享五福。而天不亮孝子之志,神不善人之门。变故之来,旬日相继。尚有余庆,钟于后昆。某忝与外姻,局于官守。聊驰薄奠,远致哀诚。
祭老泉焚黄文元丰元年
乃者熙宁七年、十年,上再有事于南郊,告成之庆,覃及幽显,我先君中允赠太常博士累赠都官员外郎。轼、辙当奔走兆域,以致天子之命。王事有程,不敢言私。谨遣人赍告黄二轴,集中外亲,择日焚纳,西望陨涕之至。
祭伯父提刑文治平元年
呜呼。昔我先祖之后,诸父、诸姑,森如雁行。三十年间,死生契阔,惟编礼与伯父,千里相望。宦游东西,奔走四海,去家如忘。至有生子成童而不识者,兹言可伤。方约退居卜筑,相与终老,逍遥翱翔。呜呼伯父,一旦舍去,有志弗偿。辛丑之秋,送伯西郊。淫雨萧萧,河水滔滔。言别于槁,屡顾以招。孰知此行,乃隔幽明。呜呼伯父,先竟何为。勤苦食辛,以律厥身。知以为民,不知子孙。今其云亡,室如悬筐。布衣练裙,冬月负薪。谁为优孟,悲歌叔孙。惟有斯文,以告不泯。
祭迨妇欧阳氏文昔先君与太师文忠公恩义之重,宜结婚姻,以永世好。故予以中子迨求婚于汝。自汝之归,夫妇如宾,娣姒谐睦,事上接下,动有家法。谓当百年,治我后事。云何奄忽,一旦至此,使我白首,乃反哭汝,命也奈何!呜呼哀哉。以吉月良日殡汝于京城之西惠济之僧舍。汝之魂识,复反于家,尚克朝夕受于奠馈。凡汝服用,皆施佛僧。
祭古冢文
闰十二月三日,予之田客,筑室于所居之东南,发一大冢,适及其顶,遽命掩之,而祭之以文,曰:
茫乎忽乎,寂乎寥乎,子大夫之灵也。子岂位冠一时,功逮宇内,福庆被于子孙,膏泽流于万世,春秋逝尽而托物于斯乎?意者潜光隐耀,却千驷而不顾,禄万钟而不受,岩居而水隐,云卧而风乘,忘身徇义而遗骨于斯乎?岂吾固尝诵子之诗书,慕子之风烈,而不知其谓谁欤?子之英灵精爽,与周公、吕望游于丰、镐之间乎?仰其与巢由、伯夷相从于首阳、箕颍之上乎?砖何为而华乎?圹何为而大乎?地何为而胜乎?子非隐者也,子之富贵,不独美其生,而又有以荣其死也。子之功烈,必有石以志其下,而余莫之敢取也。昔子之姻亲族党,节春秋,悼霜露,云动影从,享祀乎其下。今也,仆夫樵人,诛茅凿土,结庐乎其上。昔何盛而今何衰乎?吾将徙吾之宫,避子之舍,岂惟力之不能,独将何以胜夫必然之理乎?安知百岁之后,吾之宫不复为他人之墓乎?今夫一岁之运,阴阳之变,天地盈虚,日星殒食,山川崩竭,万物生死,及飘忽,若雷奔电掣,不须臾留也,而子大夫,独能遗骨于其间,而又恶夫人之居者乎?嗟彼此之一时,邈相望于山河。子为土偶,固已归于土矣。余为木偶漂漂者,未知其如何。魂而有知,为余阿。
◎尚书解十首乃言底可绩
巧言令色,帝之所畏也。故以言取人,自孔子不能无失。然圣贤之在下也,其道不效于民,其才不见于行事,非言无自出之。故以言取人者,圣人之所不能免也。纳之以言,试之以功,自尧舜以来,未之有改也。尧将禅舜也,曰:“询事考言,乃言底可绩。”底之为言极也。《易》曰:“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。”可谓极矣。君子之于事物也,原其始不要其终,知其一不知其二,见其偏不见其全,则利害相夺,华实相乱,乌能得事之真、见物之情也哉!故言可听而不可行,事可行而功不可成,功可成而民不可安,是功未始成也。舜、禹、皋陶之言,皆功成而民安之者也。呜呼!极之为至德也久矣。箕子谓之皇极,子思谓之中庸。极则非中也,中则非极也,此昧者之论也。故世俗之学,以中庸为处可否之间,无过与不及之病而已,是近于乡原也。若夫达者之论则不然。曰:“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,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”非舜、禹、皋陶之成功,其孰能与于此哉!故愚以谓穷理尽性,然后得事之真,见物之情。以之事天则天成,以之事地则地平,以之治人则人安。此舜、禹、皋陶之言,可以底绩者也。
谗说殄行
《书》云:“朕谗说殄行。”传曰:君子之所为,为可传、为可继也。凡行之不可传、继者,皆殄行也。尧舜之所也。世衰道丧,士贵苟难而贱中庸,故邪慝者进焉。齐桓公欲用竖刁、易牙、开方三子。管仲曰:“三子者自刑以近君,去亲杀子以求合,皆非人情,难近。”桓公不听,卒以乱齐。齐桓,贤主也。管仲,信臣也。夫以贤主而不用信臣之言,岂非三子者似忠而难知也欤?甚矣,似之乱真也。故曰“恶紫”:谓其夺朱也;“恶莠”:谓其乱苗也;“恶乡原”:谓其乱德也。孟子忧之,故曰:“君子反经而已矣。”君子之所贵,必其可传、可继者也。是以谓之经。经者,常也。君子苟常之为贵,则彼苟难殄行,无为为之矣。苟难者无所获,殄行者无所利,则庶民并兴,巧者不能独进,拙者可以自效。吾虚心而察之,贤者可事,能者可使,而天下治矣。
视远惟明听德惟聪
甚矣,耳目之为天下祸福也。《洪范》五事,为皇极之用,治乱之所由出,狂圣之所由分,风雨之所由作,五福六极之所由致。故颜渊间仁,孔子曰: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”夫视听期于聪明而已,何与于礼。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是礼也,何与于仁。曰:视听不以礼,则聪明之害物也其于聋瞽。何以言之?明之过也,则无所不视,掩人之私,求人之所不及;聪之过也,则无所不听,浸润之谮,肤受之或行焉。此其害,岂特聋瞽而已哉!故圣人一之于礼,君臣上下,各视其所当视,各听其所当听,而仁不可胜用也。太甲之复辟也,伊尹戒之曰:“视远惟明,听德惟聪。”何谓远?何谓德?孔子曰:“文武之道,未坠于地。在人贤者识其大者,不贤者识其小者。”夫惟小之为知,又乌能及远哉。探夜光于东海者,不为鲵桓而回网罗;求合抱于邓林者,不以径寸而枉斧斤。苟志于远,必略近矣。故子张问明,孔子既告之以明,又告之以远。由此观之,视不及远者,不足为明也。梁惠王问利于孟子,孟子告以仁义。曰:“王何必曰‘利’。”夫言利者,其言未必不中也,然君子不听,曰“言利者,必小人也。”听其言必行其事,行其事必近其人,小人日近,君子日疏,求国无危,不可得也。凡言苟出于利,虽中,小人也,况不中乎。苟出于德,虽失,犹君子也,况不失乎。由此观之,听不主于德者,非聪也。
终始惟一时乃日新
《易》曰:“天下之动,正夫一者也。”夫动者,不安者也。夫惟不安,故求安者而托焉。惟一者为能安。天地惟能一,故万物资生焉。日月惟能一,故天下资明焉。天一于覆,地一于载,日月一于照,圣人一于仁,非有二事也。昼夜之代谢,寒暑之往来,风雨之作止,未尝一日不变也。变而不失其常,晦而不失其明,杀而不害其生,岂非所谓一者常存而不变故耶!圣人亦然。以一为内,以变为外。或曰:圣人固多变也欤?不知其一也,惟能一故能变。伊尹戒太甲曰:“今嗣王新服厥命,惟新厥德,终始惟一,时乃日新。”新与一,二者疑若相反然。请言其辨。物之无心者必一,水与鉴是也。水、鉴惟无心,故应万物之变。物之有心者必二,目与手是也。目、手惟有心,故不自信而托于度量权衡。己且不自信,又安能应物无方日新其德也哉。齐人为夹谷之会,曰:孔丘儒者也,可劫以兵。不知其戮齐优如杀犬豕。此岂有二道哉,一于仁而已矣。孟子曰:“天下定于一,孰能一之?曰:不嗜杀人者。”愚故曰圣人一于仁。
王省惟岁
论尧、舜之德者,必曰无为。考之于经,质之于史,尧、舜之所为,卓然有见于世者,盖不可胜计也,其曰无为,何哉?古人有言曰:“除日无岁。”又曰“日一日劳考载曰功。”若尧、舜者,可谓功矣。岁者,月之积也。月者,日之积也。举岁则兼月,举月则兼日矣。日别而数之,则月不见,月别而数之,则岁不见。此岂日月之外,复有岁哉。日月之各一,人臣之劳也。岁之并考,人君之功也。故《书》曰:“王省惟岁,卿士惟月,师尹惟日。”此上下之分,烦简之宜也。禹之平水土,稷为之殖百谷,契为之敷五教,伯夷为之典三礼,皋陶为之平五刑,羲和为之历日月。尧舜果何为哉。今夫三百有六旬,分之以四时,配以之以六甲,位之以十二子,散之以二十四气,裂之以七十二候,昼不可以并夜,寒不可以兼暑,则气果安在哉。惟其无在而不可名,寄之于人而已,不有此,所以为王省之功也。日不立则月不建,月不建则岁不成,师尹不官,则卿士不治,卿士不治,则王功废矣。故曰:“庶民惟星。”星者,日月之所舍,所因以为寒暑风雨者也。民者,上之所托,所因以为号令赏罚者也。日月不自为风雨寒暑,因星而为节;君不自为号令赏罚,因民而为节。上执其要,下治其详,所谓岁月日时无易也。文王不兼庶狱,陈平不治钱谷,邴吉不问斗伤,此所为不易者也。秦皇衡石程书,光武以吏事责三公,此易岁月而乱日时者也。治乱之效,亦可以概见矣。作周恭先作周孚先
周之将兴,必有断天之王,建都邑,立藩辅,以定天命而宅民心,为子孙之师。亦必有命世之臣,考礼乐,修法令,以定国是而正风俗,为卿大夫之宗。然后可以世世垂拱仰成,虽有中主弱辅,而不至于乱。故曰:“孺子来相宅,其大典商献民,乱为四方新辟,作周恭先。”“予旦以多才,越御事,笃前人成烈,答其师,作周孚先。”国之所恃者,法与人也。《诗》曰:“虽无老成人,尚有典刑。”故周公以谓典而用贤,可以定国,后之言恭者必稽焉。傅说有言:“事不师古,以克永世,匪说攸闻。”今不师古,后不师今。故周公以谓我当与卿大夫士笃前人成烈,以答众心,则后之言信者必师焉。夫以成王之贤,周公之圣,其所以为后世先者,不过于恭与信而已。《诗》曰:“自古在昔,先民有作。温恭朝夕,执事有恪。”闵马父曰:“古之称恭者,曰自古,曰在昔,曰先民,其严如是。”愚以是知恭之大者,盖尧之允恭,孔子之温恭,非独恭世子之恭、楚共王之恭也。成王以是为后世先也,不亦宜乎。“大有上吉。履信思乎顺。又以尚贤也,是以自天佑之,吉无不利。”又曰:“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”信之为德也,重于兵而急于食,周公以是为后世先也,不亦宜乎!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毫末之木,有合抱之资,滥觞之水,有稽天之势,不可谓无是理也。理固有是,而物未必然。此众人之所以不信也。子思有言:“君子之道,始于夫妇之所能,其至也,虽圣人有不能。”故孟子曰:“人皆可以为尧舜。”人之能为尧舜,历千载而无有,故孟子之言,世未必信也。众人以迹求之,故未必信,君子以理推之,故知其有必然者矣。孔子曰:“惟上智与下愚下移。”而《书》曰:“惟圣罔念作狂,惟狂克念作圣。”此二言者,古今所不能一,而学者之所深疑也。请试论之。滥觞可以稽天,东海可以桑田,理有或然者。此狂圣念否之说也。江湖不可以徒涉,尺水不可以舟行,事有必然者。此愚智必然之辨也。夫言各有当也,达者不以失一害一,此之谓也。太甲既立,不明,伊尹放之。使太甲粗可以不乱者,伊尹不废也。至于废,则其狂也审矣。然卒于为商宗。周公曰:“兹四人迪哲。”盖太甲与文王均焉。明皇开元之治,至于刑措,与夫三代何远。林甫之专,禄山之乱,民在涂炭,岂特狂者而已哉。由此观之,圣狂之相去,殆不容发矣。庶言同则绎
《书》曰:“出入自尔师虞,庶言同则绎。”虞之为言度也,出纳之际,庶言之所在也,必得我师焉。夫言有同异,则听者有所考:言其利也,必有为利之道;言其害也,必有致害之理。反复论辩廷议,而众决之:长者必伸,短者必屈焉;真者必遂,伪者必窒焉。故邪正之相攻,是非之相稽,非君子之所患。君子之所患者,庶言同而已。考同者莫若绎,古者谓纟由绎,纟由丝者必求其端,究其所终。《太甲》曰:“有言逆于汝心,必求诸道。有言逊于汝志,必求诸非道。”《君陈》之所谓绎者,《太甲》之所谓求也。孙宝有言:“周公大圣,召公大贤,犹不相说,著于经典,两不相损。”晋王导辅政,每与客言,举坐称善。而王述责之曰:“人非尧舜,安得每事尽善。”导亦敛衽谢之。古之君子,其畏同也如此。同而不绎,其患有不可胜言者矣。
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官倍亦克用
天下之事,古略而今详,天下之官,古寡而今众。圣人非有意于其间,势则然也。火化之始,燔黍捭豚,以为靡矣。至周而醯醢之属至百二十瓮。栋宇之始,茅茨采椽,以为泰矣。至周九尺之室,山节藻。圣人随世而为之节文,岂得已哉。《周书》曰:“唐虞稽古,建官惟百,夏、商官倍,亦克用。”圣人不以官之众寡论治乱者,以为治乱在德,而不在官之众寡也。《礼》曰:“夏后氏官五十,商二百,周三百。”与周官异,学者盖不取焉。夫唐虞建官百,简之至也。夏后氏安能减半而办,此理之必不然也。孔安国曰:“禹、汤建官二百,不及唐虞之清要。”荣古而陋今,学者之病也。自夏、商观之,则以官百为清要。自唐虞而上云鸟纪官之世而观之,则官百为陋矣。未岂然哉。愚闻之叔向曰:“昔先王议事以制,不为刑辟。”故子产铸《刑书》,而叔向非之。夫子产之《刑书》,末世之先务也。然且得罪于叔向。是以知先王之法亦简矣。先王任人而不任法,劳于择人而佚于任使,故法可以简。法可以简,故官可以省,古人有言,省官不如省事,省事不如清心,至矣。道有升降政由俗革武王克商,武庚禄父不诛矣,而列为诸侯。周公相成王,武庚禄父叛,殷之顽民,相率为乱,不诛也,而迁之洛邑。武王、周公,其可谓至德也已矣。曰:“群饮,汝勿佚,尽执拘以归于周,予其杀。商之工臣,乃湎于酒,勿庸杀之,姑惟教之。”非至德能如是乎。是以商之臣子心服而日化,至康王之世三十余年矣。世变风移,士君子出焉。故命毕公曰:“道有升降,政由俗革,不臧厥臧,民罔攸劝。”始则迁其顽者而教之,终则择其善者而用之。周之于商人也,可谓无负矣。夫道何常之有,应物而已矣。物隆则与之偕升,物污则与之偕降。夫政何常之有,因俗而已矣。俗善则养之以宽,俗顽则齐之以猛。自尧、舜以来,未之有改也。故齐太公因俗设教,则三月而治。鲁伯禽易俗变礼,则五月而定。三月之与五月,未足为迟速也,而后世之盛衰出焉。以伯禽之贤,用周公之训,而犹若是,苟不逮伯禽者,其变易之患可胜言哉!
◎论语解二首
观过斯知仁矣
孔子曰:“人之过也,各于其党,观过斯知仁矣。”自孔安国以下,解者未有得其本指者也。《礼》曰:“与仁同功,其仁未可知也。与仁同过,然后其仁可知也。”闻之于师曰:此《论语》之义疏也。请得以论其详。人之难知也,江海不足以喻其深,山谷不足以配其险,浮云不足以比其变。扬雄有言:“有人则作之,无人则辍之。”夫苟见其作,而不见其辍,虽盗跖为伯夷可也。然古有名知从者,其效如影响,其信如蓍龟,此何道也。故彼其观人也,亦多术矣。委之以利,以观其节,乘之以猝,以观其量,伺之以独,以观其守,惧之以敌,以观其气。故晋文公以壶飧得赵衰,郭林宗以破甑得孟敏,是岂一道也哉。夫与仁同功而谓之仁,则公孙之布被与子路之袍何异,陈仲子之螬李与颜洲之箪瓢何辨。何则?功者人所趋也,过者人所避也。审其趋避而真伪见矣。古人有言曰:“Θ违命也,推其仁可以托国。”斯其为观过知仁也欤!
君使臣以礼
君以利使臣,则其臣皆小人也。幸而得其人,亦不过健于才而薄于德者也。君以礼使臣,则其臣皆君子也。不幸而非其人,犹不失廉耻之士也。其臣皆君子,则事治而民安。士有廉耻,则临难不失其守。小人反是。故先王谨于礼。礼以钦为主,宜若近于弱,然而服暴者,莫若礼也。礼以文为饰,宜若近于伪;然而得情者,莫若礼也。哀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?孔子曰:“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。”不有爵禄刑罚也乎,何为其专以礼使臣也!以爵禄而至者,贪利之人也,利尽则逝矣。以刑罚而用者,畏威之人也,威之所不及,则解矣。故莫若以礼。礼者,君臣之大义也,无时而已也。汉高祖以神武取天下,其得人可谓至矣。然恣慢而侮人,洗足箕踞,溺冠跨项,可谓无礼矣。故陈平论其臣,皆嗜利无耻者,以是进取可也,至于守成,则殆矣。高帝晚节不用叔孙通、陆贾,其祸岂可胜言哉。吕后之世,平、勃背约,而王诸吕几危刘氏,以廉耻不足故也。武帝踞厕而见卫青,不冠不见汲黯。青虽富贵,不改奴仆之姿,而黯社稷臣也,武帝能礼之而不能用,可以太息矣。
◎孟子解一首
以佚道使民以生道杀民
使民为农,民曰:“是食我之道也。”使民为兵。民曰:“是卫我之道也。”使民为城郭沟池。民曰:“是域我之道也。”虽劳而不怨也。曰:“盘庚之民,何以怨?”“民可与乐成而不可与虑始,盖终于不怨也。”《诗》曰:“昼尔于茅,宵尔索,亟其乘屋,其始播百谷。”可谓劳矣。然民岂不思之,曰:“上之人果谁为也哉!”若夫田猎之娱,宴好之奉,上之人所自为为之者,君子盖不以劳民也。古者水衡少府,天子之私藏。大司农钱,不以给共养劳费,共养劳费一出少府,为是也。孟子曰:“以佚道使民,劳而不怨,以生道杀民,虽死不怨杀者。”以佚道使民,可也,以生道杀民,君子盖难言之。《易》曰:“古之聪明睿智神武而不杀。”季康子曰:“如杀无道,以就有道,何如?”孔子曰:“子为政,焉用杀?”夫杀无道就有道,先王之所不免也,孔子讳之。然则杀者,君子之所难言也。
◎庄子解一首广成子解
黄帝立为天子,十九年,令行天下,闻广成子在于崆峒之山,故往见之。曰:“我闻吾子达于至道。敢问至道之精。吾欲取天地之精,以佐五谷,以养民人,吾又欲官阴阳,以遂群生,为之奈何?”
道固有是也。然自是为之,则道不成。
广成子曰:“而所欲问者,物之质也,而所欲官者,物之残也。
得道者不问,问道者未得也。得道者无物无我,未得者固将先我而后物。夫苟得道,则我有余而物自足,岂固先之耶。令乃舍己而问物,恶其不情也。故曰“而所欲问者,物之质也,而所欲官者,物之残也”。言其情在于欲己长生,而外托于养民人、遂群生也。夫长生不死,岂非物之实,而所谓养民人、遂群生,岂非道之余乎?
“自而治天下也,云气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黄而落,日月之光,益以荒矣。”
天作时雨,山川出云。云行雨施,而山川不以为劳者,以其不得已而后雨,非雨之也。春夏发生,秋冬黄落,而草木不以为病者,以其不得已而后落,非落之也。今云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黄而落,虽天地之精,不能供此有心之耗,故荒亡之符,先见于日月,以一身占之,则耳目先病矣。
“而佞人之心,翦翦者,又奚足以语至道?”
真人之与佞人,犹谷之与稗也。所种者谷,虽瘠土堕农,不生稗也。所种者稗,虽美田疾耕,不生谷也。今始学道,而问已不情。佞伪之种,道何从生!黄帝退,捐天下,筑特室,席白茅,间居三月,复往邀之。广成子南首而卧,黄帝顺下风,膝行而进,再拜稽首而问曰:“闻吾子达于至道,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?”
弃世独居,则先物后己之心,无所复施,故其问也情。
广成子蹶然而起曰:“善哉问乎!来,吾语汝至道。”
广成子至此,始以道语黄帝乎?曰:否。人如黄帝而不足以语道,则天下无足语者矣。吾观广成子之拒黄帝也,其语至道已悉矣。是以间居三月而复往见,蹶然为之变,其受道岂始于此乎?
“至道之精,窈窈冥冥,至道之极,昏昏默默。”
窈窈冥冥者,其状如登高望远,察千里之毫末,如临深俯幽,玩万仞之藏宝也。昏昏默默者,其状如枯木死灰,无可生可然之道也。曰:道止于此乎?曰:此窈冥昏默之状,乃致道之方也。如指以为道,则窈冥昏默者,可得谓之道乎?人能弃世独居,体窈冥昏默之状,以入于精极之渊,本有不得于道者也。学道者患其散且伪也,故窈窈冥冥者,所以致一也,昏昏默默者,所以全真也。
“无视无听,抱神以静,形将自正。必静必清,无劳汝形,无摇汝精,乃可以长生。目无所见,耳无所闻,心无所知,汝神将守形,形乃长生。慎汝内,闭汝外,多知为败。”自此以上,皆真实语,广成子提耳画一以教人者。无视无听,抱神以静,则无为也。心无所知,则无思也。必静必清,无劳汝形,无摇汝精,则无欲也。三者具而形神一,形神一而长生矣。内不慎,外不闭,二者不去,而形神离矣。或曰:广成子之于道,若是数数欤?曰:谷之不为稗,在种者一粒耳,何数不数之有。然力耕疾耘,不可废也。
“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,至彼至阳之原也,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,至彼至阴之原也。”
窈冥昏默,长生之本。长生之本既立,亦必有坚凝之者。二者如日月水火之用。所以修炼变化,坚气而凝物者也,盖必有方矣。然皆必至其极,不极不化也。“天地有官,阴阳有藏。”
广成子以窈冥昏默立长生之本,以无思无为无欲去长生之害,又以至阴至阳坚凝之,吾事足于此矣。天地有官,自为我治之,阴阳有藏,自为我蓄之。为之者在我,成之者在彼。
“慎守汝身,物将自壮。”言长生可必也,物岂有稚而不壮者哉。
“我守其一,以处其和。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,吾形未尝衰。”黄帝再拜稽首曰:“广成子之谓天矣。”广成子曰:“来,余语汝。彼其物无穷,而人皆以为终,彼其物无测,而人皆以为极。
物本无终极,其分也成也,其成也毁也。物未尝有死,故长生者物之固然,非我独能。我能守一而处和,故不见其分成与毁尔。“得吾道者,上为皇而下为王。失吾道者,上见光而下见土。”
皇者其精也,王者其粗也,生者明,死者幽,幽者不知明,明者不知幽。
“今天百昌皆生于土,而反于土。故余将去汝,入无穷之门,人其尽死而我独存呼!”
盖将有以示化去世形解入土之意也欤?
“吾与日月参光,吾与天地为常,当我缗乎,远我昏乎,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!”
南荣AA66挟三人以见老子,老子诃之,则矍然自失,人我皆丧。夫挟人以往固非也,人我皆丧亦非也。故学道能尽死其人独存其我者寡矣。可见、可言、可取、可去者,皆人也,非我也。不可见、不可言、不可取、不可去者,真我也。近是则智,远是则愚,得是则得道矣。故人其尽死而我独存者,此之谓也。古今虽异,吾不知缗之所谓也。以文意求之,其犹曰明也欤?
◎书后五百六首
书鲍静传
鲍静字太玄,东海人。五岁语父母,云:“本曲阳李氏子,九岁堕井死。”父母以其言访之,皆验。静学兼内外,明天文河洛书。为南海太守行部入海,遇风,饥甚,煮白石食之。静尝见仙人阴君受道诀,百余岁卒。
阴真君名长生。予尝游忠州酆都观,则阴君与王方平上升处也。古松柏数千株,皆百围,松脂如酥乳,不烦煮炼,正尔食之,滑甘不可言。二真君皆画像观中,极古雅,有西晋时殿宇,尚存也。戊寅九月十一日夜坐书。
书单道开传后
葛稚川与单道开皆西晋人,而没于东晋,又皆隐于罗浮。使稚川见道开,必有述焉。而《抱朴·内篇》皆不及道开,岂稚川化时,道开尚未至罗浮也?稚川乞岣嵝令游南海,遂入罗浮,按本传在升平三年以后,相去盖三十余年,必稚川先化也。绍圣元年九月,始予至罗浮,问山中人,则道开无复遗迹矣,亦不知石室所在。独书此《传》遗冲虚观道士邓守安,以备山中逸事。
书陶淡传
《晋史·隐逸传》:陶淡字处静,太尉侃之孙也。父夏,以无行被废。淡幼孤,好导养之术,谓仙道可祈。年十五六,便服食绝谷。不娶。家累千金,僮客百数,淡了不营问。好读《易》,善卜筮。于长沙临湘山中,结庐居之。养一白鹿以自随。人有候之者,辄移渡涧水,莫得近。州举秀才,淡遂逃罗县埤山中,不知所终。陶士行诸子皆凶暴,不独夏也,而诸孙中乃有淡,曾孙中乃有潜。潜集中乃有仲德、敬通之流,皆隐约有行义,又皆贫困,何也?淡高逸如此,近类得道,与潜近亲,而潜无一言及之,此又未喻也。戊寅九月七日,阅《晋史》,偶录之以俟知者。儋州城南记。
书渊明孟府君传后
陶渊明,孟嘉外孙,作《喜传》云:“或问听丝不如竹,竹不如肉,何也?”曰:“渐近自然。”而今《晋书》乃云“渐近使之然”,则是闾里少年鄙语。虽至细事,然足以见许敬宗等为人。
书南史卢度传余少不喜杀生,然未能断也。近来始能不杀猪羊,然性嗜蟹蛤,故不免杀。自去年得罪下狱,始意不免,既而得脱,遂自此不复杀一物。有见饷蟹蛤者,皆放之江中。虽知蛤在江水无活理,然犹庶几万一,便使不活,亦愈于煎烹也。非有所求觊,但以亲经患难,不异鸡鸭之在庖厨,不忍复以口腹之故,使有生之类,受无量怖苦尔,犹恨未能忘味食自死物也。《南史·隐逸传》:“始兴人卢度,字彦章。有道术。少随张永北侵魏,永败,魏人追急,淮水不得过。自誓若得免死,从今不复杀生。须臾见两,流来接之,得过。后隐居庐陵西昌三顾山,鸟兽随之,夜有鹿触其壁。度曰:‘汝勿坏我壁。’鹿应声去。屋前有池,养鱼,皆名呼之,次第取食。逆知死年月,竟以寿终。”偶读此书,与余事粗相类,故并录之。书刘昌事(昌事见杜牧宋州宁陵县记)
今日过宁陵,闻县令言,前令晏昙立刘昌庙。昌事迹见杜牧集,甚壮伟。宋子京独不信,以为无有。子亦信李蘩记其父泌、崔胤记其父慎由事,皆以伪为真,独不信杜牧记昌事,可笑也。李蘩作《家传》,记其父居鬼谷,并与仙接。子京亦曰:“蘩所记浮侈不可信,姑摭其实者如上。”崔胤记其父晚无子,遇浮屠生胤,乃名继。
记孙卿韵语
孙卿子有韵语者,其言鄙近,多云“成相”,莫晓其义。《前汉·艺文志·诗赋类》中有《成相杂词》十一篇,则成相者,盖古讴谣之名乎?疑所谓“邻有丧,舂不相”者。又“乐记》云:“治乱以相。”亦恐由此得名,当更细考之。记徐陵语徐陵多忘,每不识人,人以此咎之。陵曰:“公自难记,若曹、刘、沈、谢辈,暗中摸索,亦合认得。”诚哉是言。
记欧阳论退之文
韩退之喜大颠,如喜澄观、文畅之意,了非信佛法也。世乃妄撰退之与大颠书,其词凡陋,退之家奴仆亦无此语。有一士人于其末妄题云:“欧阳永叔谓此文非退之莫能。”此又诬永叔也。永叔作《醉翁亭记》,其辞玩易,盖戏云耳,又不以为奇特也,而妄庸者亦作永叔语,云:“平生为此最得意。”又云:“吾不能为退之《画记》,退之又不能为《醉翁记》。此又大妄也。仆尝谓退之《画记》近似甲名帐耳,了无可观,世人识真者少,可叹亦可愍也。
跋嵇叔夜养生论后
东坡居士以桑榆之末景,忧患之余生,而后学道,虽为达者所笑,然犹贤乎已也。以嵇叔夜《养生论》颇中余病,故手写数本,其一赠罗浮邓道师。书渊明述史章后
渊明作《述史九章》,《夷齐》、《箕子》盖有感而云。去之五百余载,吾犹知其意也。
跋退之送李愿序
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,惟陶渊明《归去来》一篇而已。余亦以谓唐无文章,惟韩退之《送李愿归盘谷》一篇而已。平生愿效此作一篇,每执笔辄罢,因自笑曰:“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。”
书子由君子泉铭后(孟君名震,郓人,及进士第,为承议郎)
子由既为此文,余欲刻之泉上。孟君不可,曰:“名者,物之累也。”乃书以遗之。元丰六年十一月九日题。
跋赤溪山主颂
达与不达者语,譬如与无舌人说味。问蜜何如,可云蜜甜。问甜何如,甜不可说。我说蜜甜,而无舌人终身不晓。为其不可晓,以为达者语应皆如是,问东说西,指空画地,如心疾,如睡语,听者耻不知,从而和之,更相欺谩。
昔张鲁以五斗米治病,戒病者相语不得云“未差也”,若云尔者,终身不差也。故当时以张鲁为神。其事类此。然亦不得以此等故疑其真。余得赤溪山主颂十一篇于其子昶,问其事于乐全先生张安道,知其为达者无疑,为书其末。熙宁九年正月望日。
书子由超然台赋后
子由之文,词理精确,有不及吾,而体气高妙,吾所不及。虽各欲以此自勉,而天资所短,终莫能脱。至于此文,则精确、高妙,殆两得之,尤为可贵也。
书李邦直超然台赋后世之所乐,吾亦乐之,子由其独能免乎?以为彻弦而听鸣琴,却酒而御芳茶,犹未离乎声、味也。是故即世之所乐,而得超然,此古之达者所难,吾与子由其敢谓能尔矣乎?邦直之言,可谓善自持者矣,故刻于石以自儆云。书文与可超然台赋后余友文与可,非今世之人也,古之人也。其文非今之文也,古之文也。其为《超然》辞,意思萧散,不复与外物相关,其《远游》、《大人》之流乎?熙宁九年四月六日。跋王氏华严经解
予过济南龙山镇,监税宋宝国出其所集王荆公《华严经解》相示,曰:“公之于道,可谓至矣。”予问宝国:“《华严》有八十卷,今独解其一,何也?”宝国曰:“公谓我此佛语深妙,其余皆菩萨语尔。”予曰:“予于藏经取佛语数句置菩萨语中,复取菩萨语置佛语中,子能识其是非乎?”曰:“不能也。”“非独子不能,荆公亦不能。予昔在岐下,闻阳猪肉至美,遣人置之。使者醉,猪夜逸,置他猪以偿,吾不知也。而与客皆大诧,以为非他产所及。已而事败,客皆大惭。今荆公之猪未败尔。屠者买肉,娼者唱歌,或因以悟。若一念清净,墙壁瓦砾皆说无上法,而云佛语深妙,菩萨不及,岂非梦中语乎?”宝国曰:“唯唯。”
跋荆溪外集
玄学、义学,一也。世有达者,义学皆玄,如其不达,玄学皆义。近世学者以玄相高,习其径庭,了其度数,问答纷然,应诺无穷。至于死生之际一大事因缘,鲜有不败绩者。孔子曰:“有鄙夫问于我,空空如也,我叩其两端而竭焉。”世无孔子,莫或叩之,故使鄙夫得挟其空空以欺世取名,此可笑也,荆溪居士作《传灯传》若干篇,扶奖义学,以救玄之弊。譬如牧羊然,视其后者而鞭之,无常羊也。
书子由黄楼赋后
子城之东门,当水之冲,府库在焉。而地狭不可以为瓮城,乃大筑其门,护以砖石。府有废厅事,俗传项籍所作,而非也。恶其淫名无实,毁之,取其材为黄楼东门之上。元丰元年八月癸丑,楼成。九月庚辰,大合乐以落之。始余欲为之记,而子由之赋已尽其略矣,乃刻诸石。
书珠子法后李公择见传如此,云得之于一武官,缘感恩而传,必不妄。公择与轼,亦尝试之。书拉杂变司马长卿作《大人赋》,武帝览之,飘飘然有凌云之气。近时学者作拉杂变,便自谓长卿,长卿固不汝嗔,但恐览者渴睡落床难以凌云耳。
书温公志文异圹之语
《诗》云:“谷则异室,死则同穴。”古今之葬皆为一室。独蜀人为一坟而异藏,其间为通道,高不及肩,广不容人。生者之室,谓之寿堂,以偶人被甲执戈,谓之寿神以守之,而以石瓮塞其通道。既死而葬则去之。轼先夫人之葬也,先君为寿室。其后先君之葬,欧阳公志其墓,而司马君实追为先夫人墓志,故其文曰:“蜀人之也,同垅而异圹。”君实性谦,以为己之文不敢与欧阳公之文同藏也。东汉寿张侯樊宏,遗令棺柩一藏,不宜复见,如有腐败,伤子孙之心,使与夫人同坟异藏。光武善之,以书示百官。盖古亦有是也。然不为通道,又非诗人同穴之义,故蜀人之葬最为得礼也。
跋张希甫墓志后
余为徐州,始识张希甫父子。元年之冬,李夫人病没,徐人多言其贤,至于死生之际无所留难。而天骥出其手书数十纸,记浮屠、道家语,笔迹雅健,不类妇人,而所书皆有条理。是时希甫年七十,辟谷道引,饮水百余日,甚瘠而不衰,目瞳子炯然。余知其无苦,而不忍天骥之忧惧,乃守而告之,人生如寄,何至自苦如是,愿以时饮酒食粱、肉,慰子孙之意。希甫强为予食,然无复在世意。后二年,余谪居黄州,闻希甫没,既葬,天骥以其墓铭示余,余知其夫妇皆超然世外矣。
书四戒
出舆入辇,命曰“蹶痿之机”;洞房清宫,命曰“寒热之媒”;皓齿蛾眉,命曰“伐性之斧”;甘脆肥浓,命曰“腐肠之药”。此三十二字,吾当书之门窗、几席、缙绅、盘盂,使坐起见之,寝食念之。元丰六年十一月,雪堂书。书所获镜铭
元丰四年正月,余自齐安往岐亭,泛舟而还。过古黄州。获一镜,周尺有二寸,其背铭云:“汉有善铜出白阳,取为镜,清而明,左龙右虎俌之。”其字如菽大,杂篆隶,甚精妙。白阳,疑南阳白水之阳也。其铜黑色,如漆。其背如刻玉。其明照人微小。旧闻古镜皆然,此道家聚形之法也。
跋司马温公布衾铭后士之得道者,视死生祸福,如寒暑昼夜,不知所择,而况膏粱脱粟文绣布褐之间哉!如是者,天地不能使之寿夭,人主不能使之贵贱,不得道而能若是乎,吾其敢以恭俭名之。仲尼以箪瓢得之颜子,余于温公亦云。
跋子由栖贤堂记后
子由作《栖贤堂记》,读之便如在堂中,见水石阴森,草木胶葛。仆当为书之,刻石堂上,且欲与庐山结缘,他日入山,不为生客也。
题伯父谢启后天圣中,伯父中都公始举进士于眉,年二十有三。时进士法宽,未有糊名也。试日,通判殿中丞蒋希鲁下堂,观进士程文,见公所赋,叹其精妙绝伦。曰:“第一人无以易子。”公力自言年少学浅,有父兄在,决不敢当此选。希鲁大贤之,曰:“君子成人之美。”乃以为第三。明年登乙科。此则其亲书启事谢希鲁者也。公殁后十三年,得之宜兴人单君锡家,盖希鲁宜与人也。又八年,乃躬自装缥,而归公之第二子子明兄,使宝之以无忘公之盛德云。元丰五年七月十三日,第六侄责授黄州团练副使轼谨志。
跋柳闳楞严经后众生当以是时度,佛菩萨则现是身,身无实相,然必现是,意其所入者易也。《楞严》者,房融笔受,其文雅丽,于书生学佛者为宜。吾甥柳辟,孝弟夙成,自童子能为文,不幸短命。其兄闳为手写此经。闳既已识佛意,则辟亦当冥受其赐矣。
跋张益孺清净经后
佛言作、止、任、灭,是谓四病。我言作、止、任、灭,是谓四法门。无尽居士若见法门,应无是语。题僧语录后
佛法浸远,真伪相半。寓言指物,大率相似。考其行事,观其临祸福死生之际,不容伪矣。而或者得戒神通,非我肉眼所能勘验,然真伪之候,见于言语。吾虽非夔、旷,闻弦赏音,粗知雅曲。子由欲吾书其文,为题其末。
书黄道辅品茶要录后
物有畛而理无方,穷天下之辩,不足以尽一物之理。达者寓物以发其辩,则一物之变,可以尽南山之竹。学者观物之极,而游于物之表,则何求而不得。故轮扁行年七十而老于斫轮,庖丁自技而进乎道,由此其选也。黄君道辅讳儒,建安人。博学能文,淡然精深,有道之士也。作《品茶要录》十篇,委曲微妙,皆陆鸿渐以来论茶者所未及。非至静无求,虚中不留,乌能察物之情如此其详哉?昔张机有精理而韵不能高,故卒为名医,今道辅无所发其辩,而寓之于茶,为世外淡泊之好,此以高韵辅精理者。予悲其不幸早亡,独此书传于世,故发其篇末云。书咒语赠王君
王君善书符,行天心正一法,为里人疗疾驱邪。仆尝传咒法,当以传王君。其辞曰:“汝是已死我,我是未死汝,汝若不吾祟,吾亦不汝苦。”
书李志中文后
元丰七年,轼舟行赴汝海,自富川陆走高安,别家弟子由。吾月九日,过新吴,见县令李君志中,同谒刘真君祠,酌丹井饮之。明日夏至,游宝云寺此君亭,观李君之文,求其本而去。眉阳苏轼书。
跋邓慎思石刻
轼在黄州,见邓慎思学士扶护先太夫人丧,归葬长沙。饮食起居哀慕之节,皆应古礼,凡可以显扬前人者,君必尽力求之,期得而后已。呜呼,可谓孝矣!今复观此石刻,益嗟叹之不足。元元年十二月日,眉山苏轼书。
跋送石昌言引
右嘉祐元年九月十九日先君《送石昌言北使》文一首。其字则轼年二十一时所书与昌言本也。今蓄于陈履常氏。昌言名扬休,善为诗,有名当时,终于知制诰。彭任字有道,亦蜀人,从富彦国使虏还,得灵河县主簿以死。石守道尝称之,曰:“有道长七尺,而胆过其身。一日坐酒肆,与其徒饮且酣,闻彦国当使不测之虏,愤愤推酒床,拳皮裂,遂自请行,盖欲以死扦彦国者也。”其为人大略如此,然亦任侠好杀云。元三年九月初一日题。
跋鲁直李氏传
李如埙之妹,既笄发病,见前世冤对,日夜笞之,遂归诚佛法。梦中见佛与受戒,平遣冤者。李因蔬食不嫁,黄鲁直为记,仆题其后云。
跋进士题目后
元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,上御延和殿,奏端明殿学士范镇所进新乐,自太中大夫待制以上皆侍。时西夏方遣使款延州塞,而边臣方持其议,相与往返未决也。故进士作《延和殿奏新乐赋》、《款塞来享诗》云。翰林学士苏轼记。
跋邢敦夫南征赋邢敦夫自为童子,所与游皆诸公长者。其志岂独蕲以文称而已哉。一日不见,遂与草木俱尽,故鲁直、无咎诸人哭人,皆过时而哀。今观此文,亦足少慰。旧尝见江南李泰伯自述其文曰:“天将寿我欤?所为固未足也;不然,斯亦足以藉手见古人矣。”吾于敦夫亦云。元四年四月十六日。
书破地狱偈
“若人欲了知,三世一切佛,应观法界性,一切惟心造。”近有人丧妻者,梦其妻求《破地狱偈》,觉而求之,无有也。问荐福古老,云:“此偈是也。”遂举家持诵。后见亡者宝衣天冠,缥缈空中,称谢而去。轼闻之佛印禅师,佛印闻之范尧夫。
记佛语
佛告阿难,使汝流转心目之罪人,能降伏此两物,即去道不远矣。心既降伏,目亦自定,不须双言,但此两物常相表里。故佛云尔也。佛云:三千大千世界,犹如空华乱起乱灭。而况我在此空华起灭之中,寄此须臾贵贱、寿夭、贤愚、得丧,所计几何,惟有{勤心}修善果以升辅神明,照遣虚妄,以识知本性,差为着身要事也。跋刘咸临墓志
鲁直事佛谨甚,作《刘咸临墓志》。咸临不喜佛,而其父道原尤甚。道原之真茹茶、啮雪竹、折玉裂也,终身守之而不易,可不谓戒且定乎!予观范景仁、欧阳永叔、司马君实皆不喜佛,然其聪明之所照了,德力之所成就,皆佛法也。梁武帝筑浮山堰灌寿春以取中原,一夕杀数万人,乃以面牲供宗庙,得为知佛乎!以是知世之喜佛者未必多,而所不喜者未易少也。
书松醪赋后予在资善堂,与吴传正为世外之游。及将赴中山,传正赠予张遇易水供堂墨一丸而别。绍圣元年闰四月十五日,予赴英州,过韦城,而传正之甥欧阳思仲在焉,相与谈传正高风,叹息久之。始予尝作《洞庭春色赋》,传正独爱重之,求予亲书其本。近又作《中山松醪赋》,不减前作,独恨传正未见。乃取李氏澄心堂纸,杭州程奕鼠须笔,传正所赠易水供堂墨,录本以授思促,使面授传正,且祝深藏之。传正平生学道既有得矣,予亦窃闻其一二。今将适岭表,恨不及一别,故以此赋为赠,而致思于卒章,可以超然想望而常相从也。书六赋后
予中子迨,本相从英州,舟行已至姑熟,而予道贬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,不可复以家行。独与少子过往,而使迨以家归阳羡,从长子迈居。迨好学知为楚词,有世外奇志,故书此六赋以赠其行。绍圣元年六月二十五日,东坡居士书。
跋所书东皋子传绍圣二年正月十六日,方读《东皋子传》,而梅州送酒者适至,独尝一杯,径醉,遂书此纸以寄谭使君。
跋子由老子解后昨日子由寄《老子新解》,读之不尽卷,废卷而叹。使战国时有此书,则无商鞅、韩非;使汉初有此书,则孔、老为一;晋、宋间有此书,则佛、老不为二:不意老年见此奇特。
跋张广州书
张广州与妹仁寿夫人书云:“广州真珠香药极有,亦有闲钱,但忝市舶使,不欲效前人自污尔。有唐三百年,惟宋、卢奂、李朝隐治广以廉洁称,吾宋无闻焉。方作钦贤堂,绘古之清刺史,日夕思仰之,吾妹贤而知理,必喜闻也。”洁廉,哲人之细事也,而古今边患常生于贪。守边得廉吏,则夷夏人安,岂细事哉。张说作《宋遗爱碑》,其文曰:“昆仑宝兮四海财,几万里兮岁一来。”《书》曰:“不宝远物,则远人格。”盖致远莫若廉。使张公久于帅广,如四海之物,皆可致也。呜呼!元符三年七月十一日。
题所作书易传论语说
孔壁、汲冢竹简科斗,皆漆书也。终于蠹坏。景钟、石鼓益坚,古人为不朽之计亦至矣。然其妙意所以不坠者,特以人传人耳。大哉人乎!《易》曰:“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。”吾作《易、书传》、《论语说》,亦粗备矣。呜呼!又何以多为。
书罗汉颂后
佛弟子苏轼自海南还,道过清远峡宝林寺,敬颂禅月所画十八大阿罗汉。元符三年十一月十四日。
跋石钟山记后
钱唐、东阳皆有水乐洞,泉流空岩中,自然宫商。又自灵隐下天竺而上至上天竺,行两山间,巨石磊磊如牛羊,其声空磬然,真若钟声,乃知庄生所谓天籁者,盖无所不在也。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五日,自海南还,过南安,司法掾吴君示旧所作《石钟山记》,复书其末。题刘壮舆文编后
今日晨起,减衣,得头风病,然亦不甚也。取刘君壮舆文编读之,失疾所在。曹公所云,信非虚语。然陈琳岂能及君耶?建中靖国元年四月十二日书。
书四适赠张鹗
张君持此纸,求仆书,且欲发药。不知药,君当以何品?吾闻《战国策》中有一方,吾尝服之,有效,故以奉传。其药四味而已,一曰“无事以当贵”,二曰“早寝以当富”,三曰“安步以当车”,四曰“晚食以当肉”。夫已饥而食,蔬食有过于八珍。而既饱之余,虽刍豢满前,惟恐其不持去也。若此可谓善处穷者矣。然而于道则未也。安步自佚,晚食自美,安以当车与肉为哉?车与肉犹存于胸中,是以有此言也。
跋李氏述先记
东坡居士曰:贼以百倍之众临我,我无甲兵城池,虽慈父孝子,有不能相保者。李君独能锄棘矜,相率而拒之,非其才有所足恃,德有所不忍违,恶能然哉?余恨不得其平生行事本末,当有绝人者,非特此耳。士居平世,徼幸以成功名者,何可胜数,而危乱之世,豪杰之士湮没而无传者,亦多矣,悲夫!
书苏李诗后
此李少卿赠苏子卿之诗也。予本不识陈君式,谪居黄州,倾盖如故。会君式罢去,而余久废作诗,念无以道离别之怀,历观古人之作辞约而意尽者,莫如李少卿赠苏子卿之篇,书以赠之。春秋之时,三百六篇皆可以见志,不必己作也。
书鸡鸣歌余来黄州,闻黄人二三月皆群聚讴歌,其词固不可分,而其音亦不中律吕,但宛转其声,往反高下,如鸡唱尔。与庙堂中所闻鸡人传漏,微有相似,但极鄙野耳。《汉官仪》:“宫中不畜鸡,汝南出长鸣鸡,卫士候朱雀门外,专传鸡鸣。”又应劭曰:“今《鸡鸣歌》也。”《晋太康地道记》曰:“后汉固始、阳、公安、细阳四县,卫士习此曲于阙下歌之,今《鸡鸣歌》是也。”颜师古不考本末,妄破此说,余今所闻岂亦《鸡鸣》之遗声乎?土人谓之山歌云。记阳关第四声
旧传阳关三迭,然今歌者,每句再迭而已,通一首言之,又是四迭。皆非是。或每句三唱,以应三迭之说,则丛然无复节奏。余在密州,有文勋长官,以事至密,自云得古本阳关,其声宛转凄断,不类向之所闻,每句皆再唱,而第一句不迭。乃知唐本三迭盖如此。及在黄州,偶读乐天《对酒》诗云:“相逢且莫推辞醉,新唱阳关第四声。”注:“第四声:‘劝君更尽一杯酒。’”以此验之,若第一句迭,则此句为第五声矣,今为第四声,则第一不迭审矣。
书孟东野诗
元丰四年,与马梦得饮酒黄州东禅。醉后,诵孟东野诗云:“我亦不笑原宪贫。”不觉失笑。东野何缘笑得原宪?遂书此以赠梦得。只梦得亦未必笑得东野也。
题孟郊诗
孟东野作《闻角》诗云:“似开孤月口,能说落星心。”今夜闻崔诚老弹《晓角》,始觉此诗之妙。
书渊明饮酒诗后“颜生称为仁,荣公言有道。屡空不获年,长饥至于老。虽留身后名,一生亦枯槁。死去何所知,称心固为好。客养千金躯,临化消其宝。裸葬何必恶,人当解意表。”此渊明《饮酒》诗也。正饮酒中,不知何缘记得此许多事。元丰五年三月三日,子瞻与客饮酒,客令书此诗,因题其后。
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
余闻江州东林寺,有陶渊明诗集,方欲遣人求之,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遗予,字大纸厚,甚可喜也。每体中不佳,辄取读,不过一篇,惟恐读尽,后无以自遣耳。
题渊明诗二首(之一)
陶靖节云:“平畴返远风,良苗亦怀新。”非古之偶耕植杖者,不能道此语,非余之世农,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。
题渊明诗二首(之二)“秋菊有佳色,露掇其英。泛此无忧物,远我遗世情。一觞聊独进,杯尽壶自倾。日入群动息,飞鸟趋林鸣。啸傲东窗下,聊复得此生。”靖节以无事自适为得此生,则凡役于物者,非失此生耶?
题渊明咏二疏诗
此渊明《咏二疏》也。渊明未尝出,二疏既出而知返,其志一也。或以谓既出返,如从病得愈,其味胜于初不病,此惑者颠倒见耳。
题鲍明远诗
舟中,读鲍明远诗,有字谜三首。飞泉仰流者,旧说是井字。一云干之一九,只立无耦,坤之六二,宛然双宿,是桑字。一云头如刀,尾如钩,中间横广,四角六抽,右畔负两刃,左边属双牛,当是龟字也。
题温庭筠湖阴曲后元丰五年,轼谪居黄州。芜湖东承天院僧蕴湘,因通直郎刘君谊,以书请于轼,愿书此词而刻诸石,以为湖阴故事。而鄂州太守陈君瀚为致其书,且助之请。七年六月二十三日,舟过芜湖,乃书以遣湘,使刻之。汝州团练副使员外置苏轼书。
书李白十咏过姑孰堂下,读李白《十咏》,疑其语浅陋。见孙邈,云闻之王安国,此乃李赤诗,秘阁下有赤集,此诗在焉,白集中无此。赤见《柳子厚集》,自比李白,故名赤。卒为厕鬼所惑而死。今观此诗,止如此,而以比白,则其人心恙已久,非特厕鬼之罪。书李白集今太白集中,有《归来乎》、《笑矣乎》及《赠怀素草书》数诗,决非太白作。盖唐末五代间贯休、齐己辈诗也。余旧在富阳,见国清院太白诗,绝凡。近过彭泽唐兴院,又见太白诗,亦非是。良由太白豪俊,语不甚择,集中往往有临时率然之句,故使妄庸辈敢尔。若杜子美,世岂复有伪撰者耶?
记太白诗二首(之一)
“湘中老人读黄老,手援紫ぱ坐碧草。春至不知湘水深,日暮忘却巴陵道。”唐末有见人作此诗者,词气殆是李谪仙。余在都下,见有人携一纸文书,字则颜鲁公也,墨迹如未干,纸亦新健。其首两句云:“朝披梦泽云,笠钓青茫茫。”此语亦非太白不能道也。
记太白诗二首(之二)
“人生烛上花,光灭巧妍尽。春风绕树头,日与化工进。惟知雨露贪,不念零落近。昔我飞骨时,惨见当涂坟。青松霭明霞,缥缈上下村。既死明月魄,无彼玻璃魂。念此一脱洒,长啸登昆仑。醉着鸾凤衣,星斗俯可扪。”“朝披云梦泽,笠钓青茫茫。寻丝得双鲤,中有三元章。篆字若丹蛇,逸势如飞翔。归来问天姥,妙义不可量。金刀割青素,灵文烂煌煌。燕服十二环,想见仙人房。暮跨紫鳞去,海气侵肌凉。龙子喜变化,化作梅花妆。遗我累累珠,靡靡明月光。劝我穿绛缕,系作裾间。揖余以辞去,谈笑闻余香。”余顷在京师,有道人相访,风骨甚异,语论不凡。自云:“常与物外诸公往还。”口诵此二篇,云:“东华上清监清逸真人李太白作也。”
书学太白诗
李白诗飘逸绝尘,而伤于易。学之者又不至,玉川子是也,犹有可观者。有狂人李赤,乃敢自比谪仙,准律,不应从重。又有崔颢者,曾未及豁达李老,作《黄鹤楼诗》,颇类上士游山水,而世俗云李白,盖当与徐凝一场决杀也。醉中聊为一笑。
书诸集伪谬
唐末五代,文章衰尽,诗有贯休,书有亚栖,村俗之气,大率相似。如苏子美家收张长史书云:“隔帘歌已俊,对坐貌弥精。”语既凡恶,而字无法,真亚栖之流。近见曾子固编《太白集》,自谓颇获遗亡,而有《赠怀素草书歌》及《笑矣乎》数首,皆贯休以下词格。二人皆号有识知者,故深可怪。如白乐天赠徐凝、退之赠贾岛之类,皆世俗无知者所托,尤不足多怪。
书退之诗
韩退之《游青龙寺》诗,终篇言赤色,莫晓其故。尝见小说,郑虔寓青龙寺,贫无纸,取柿叶学书。九月柿叶赤而实红,退之诗乃寓此也。
记退之抛青春句
韩退之诗曰:“百年未满不得死,且可勤买抛青春。”《国史补》云:“酒有郢之富春,乌程之若下春,荥阳之士窟春,富平之石冻春,剑南之烧春。”杜子美亦云:“闻道云安麴米春,才倾一盏便醺人。”近世裴作《传奇》,记裴航事,亦有酒名松醪春。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,则“抛青春”亦必酒名也。
辨杜子美杜鹃诗
南都王谊伯《书江滨驿垣》,谓子美诗历五季兵火,舛缺离异,虽经其祖父公所理,尚有疑阙者。谊伯谓“西川有杜鹃、东川无杜鹃、涪万无杜鹃、云安有杜鹃”,盖是题下注。断自“我昔游锦城”为首句。谊伯误矣。且子美诗,备诸家体,非必牵合程度侃侃然者也。是篇句落处,凡五杜鹃,岂可以文害辞、辞害意耶?原子美之意,类有所感,托物以发者也。亦六义之比兴、《离骚》之法欤?按《博物志》,杜鹃生子,寄之他巢,百鸟为饲之。今江东所谓“杜宇曾为蜀帝王,化禽飞去旧城荒”是也。且禽鸟至微,犹知有尊,故子美云:“重是古帝魂。”又云:“礼若奉至尊。”子美盖讥当时之刺史,有不禽鸟若也。唐自明皇已后,天步多棘,刺史能造次不忘于君者,可一二数也。严武在蜀,虽横敛刻薄,而实致职以资中原,是“西川有杜鹃”。其不虔王命负固以自抗,擅军旅,绝贡赋,如杜克逊在梓州,为朝廷西顾忧,是“东川无杜鹃”耳。至于涪、万、云安刺史,微不可考,凡其尊君者为有也,怀贰者为无也,不在夫杜鹃之真有无也。谊伯以为来东川,闻杜鹃声繁而急,乃始疑子美诗跋嚏纸上语,又云子美不应迭用韵,何耶?子美自我作古,迭用韵,无害于为诗,仆所见如此。谊伯博学强辩,殆必有以折衷之。
记子美八阵图诗
仆尝梦见一人,云是杜子美,谓仆:“世多误解予诗。《八阵图》云:‘江流石不转,遗恨失吞吴。’世人皆以谓先主、武侯欲与关羽复仇,故恨不能灭吴,非也。我意本谓吴、蜀唇齿之国,不当相图,晋之所以能取蜀者,以蜀有吞吴之意,此为恨耳。”此理甚近。然子美死近四百年,犹不忘诗,区区自明其意者,此真书生习气也。
书子美自平诗
杜子美诗云:“自平宫中吕太一。”世莫晓其义,而妄者至以为唐时有自平宫。偶读《玄宗实录》,有中官吕太一叛于广南。杜诗盖云自平宫中吕太一,故下有南海收珠之句。见书不广而以意改文字,鲜不为人所笑也。
书子美云安诗
“两边山木合,终日子规啼。”此老杜云安县诗也。非亲到其处,不知此诗之工。书子美骢马行
余在岐下,见奏州进一马,げ如牛,颌下垂胡侧立,颠倒毛生肉端。蕃人云:“此肉げ马也。”乃知《邓公骢马行》云:“肉骢畏连钱动。”当作骢。
书子美黄四娘诗
子美诗云:“黄四娘家花满蹊,千朵万朵压枝低。留连戏蝶时时舞,自在娇莺恰恰啼。”东坡云:此诗虽不甚佳,可以见子美清狂野逸之态,故仆喜书之。昔齐鲁有大臣,史失其名,黄四娘独何人哉,而托此诗以不朽,可以使览者一笑。
书子美屏迹诗
“用拙存吾道,幽居近物情。桑麻深雨露,燕雀半生成。村鼓时时急,渔舟个个轻。杖藜从白首,心迹喜双清。晚起家何事,无营地转幽。竹光团野色,山影漾江流。废学从儿懒,长贫任妇愁。百年浑得醉,一月不梳头。”子瞻云:“此东坡居士之诗也。”或者曰:“此杜子美《屏迹》诗也、居士安得窃之?”居士曰:“夫禾麻谷麦,起于神农、后稷,今家有仓廪。不予而取辄为盗,被盗者为失主。若必从其初,则农、稷之物也。今考其诗,字字皆居士实录,是则居士诗也,子美安得禁吾有哉!”
记子美陋句
“减米散同舟,路难思共济。向来云涛盘,众力亦不细。呀帆忽遇眠,飞橹本无蒂。得失瞬息间,致远疑恐泥。百虑视安危,分明曩贤计。兹理庶可广,拳拳期勿替。”杜甫诗固无敌,然自“致远”以下句,真村陋也。此取其瑕疵,世人雷同,不复讥评,过矣!然亦不能掩其善也。记子美逸诗
《闻惠子过东溪》诗云:“惠子白驴瘦,归溪唯病身。皇天无老眼,空谷滞斯人。岩密松花熟,山杯竹叶春。柴门了无事,黄绮未称臣。”此一篇,予与刘斯立得之于管城人家叶子册中,题云《杜员外诗集》,名甫字东美。其余诸篇,语多不同。如“故园杨柳今摇落,安得愁中却尽生”之类也。凤翔魏起兴叔云:“天与人掘得此诗石刻,与此少异:‘岩密松花古,村醪竹叶春。柴门了生事,园绮未称臣。’”
评子美诗
子美自比稷与契,人未必许也。然其诗云:“舜举十六相,身尊道益高。秦时用商鞅,法令如牛毛。”此自是契、稷辈人口中语也。又云:“知名未足称,局促商山芝。”又云:“王侯与蝼蚁,同尽随丘墟。愿闻第一义,回向心地初。”乃知子美诗外尚有事在也。书子美忆昔诗
《忆昔》诗云:“关中小儿坏纪网。”谓李辅国也。“张后不乐上为忙。”谓肃宗张皇后也。“为留猛士守未央。”谓郭子仪夺兵柄入宿卫也。
杂书子美诗
《悲陈陶》云:“四万义军同日死。”此房之败也。《唐书》作“陈涛邪”,不知孰是?时临败,犹欲持重有所伺,而中人邢延恩促战,遂大败。故次篇《悲青坂》云:“焉得附书与我军,留待明年莫仓卒。”
《北征》诗云:“桓桓陈将军,仗钺奋忠烈。”此谓陈元礼也。元礼佐玄宗平内难,又从幸蜀,首建诛杨国忠之策。
《洗兵马行》:“张公一生江海客,身长九尺须眉苍。”此张镐也。
明皇虽诛萧至忠,然常怀之。侯君集云“蹭蹬至此”,至忠亦蹭蹬者耶?故子美亦哀之云:“赫赫萧京兆,今为时所怜。
《后出塞》云:“我本良家子,出师亦多门。将驱益愁思,身废不足论。跃马二十年,恐辜明主恩。坐见幽州骑,长驱河洛昏。中夜间道归,故里但空村。恶名幸脱免,穷老无儿孙。”详味此诗,盖禄山反时,其将校有脱身归国而禄山杀其妻子者,不知其姓名,可恨也。
书柳公权联句
贵公子雪中饮,醉余,倚槛向风,曰:“爽哉,快哉。”左右有泣者。公子惊问之,曰:“吾父昔以爽亡。”楚襄王登台,有风飒然而至,王曰:“快哉,此风寡人与庶人共之者耶?”宋玉讥之曰:“此独大王之雄风耳,庶人安得而有之?”不知者以为谄也,知之者以为讽也。唐文宗诗曰:“人皆苦炎热,我爱夏日长。”柳公权续之曰:“薰风自南来,殿阁生微凉。”惜乎,时无宋玉在其傍也。
书韩定辞马郁诗
韩定辞,不知何许人,为镇州王书记,聘燕。帅刘仁恭舍于宾馆,命幕客马郁延接。马有诗赠韩曰:“燧林芳草绵绵思,尽日相逢陟丽谯。别后AA67山上望,羡君时复见王乔。”郁诗虽清秀,然意在试其学问。韩即席酬之:“崇霞台上神仙客,学辨痴龙艺更多。盛德好将银管述,丽辞堪与雪儿歌。”坐中宾客靡不钦讶,称为妙句,然疑其银管之僻也。他日郁从容问韩以雪儿、银管之事。韩曰:“昔梁元帝为湘东王时,好学著书,常记录忠臣义士及文章之美者。笔有三品,或以金、银饰,或用斑竹为管。忠孝全者,用金管书之,德行清粹者,用银管书之;文章赡丽者,用斑竹管书之。故湘东王之誉振于江表。雪儿,李密之爱姬,能歌舞。每见宾僚文章有奇丽中意者,即付雪儿协音律歌之。”又问痴龙出自何处?曰:“洛下有洞穴,曾有人误坠其中,因行数里,渐见明旷,见有宫殿、人物,凡九处。又有大羊,羊髯有珠,人取食之。不知何所。后出,以问张华。华曰:“此地仙九馆也,大羊名痴龙耳。”定辞复问郁AA67山今当在何处?郁曰:“此隋郡之故事,何谦逊而下问。”由是两相悦服,结交而去。
书李主诗
“心事数茎白发,生涯一片青山。空林有雪相待,古路无人自还。”李主好书神仙隐遁之词,岂非遭离世故,欲脱世网而不得者耶?
书柳子厚诗
仆自东武适文登,并海行数日,道傍诸峰,真若剑。诵柳子厚诗,知海山多尔耶?子柳子云:“海上尖峰若剑,秋来处处割人肠。若为化作身千亿,遍上峰头望故乡。”
题柳子厚诗二首(之一)
柳子厚诗云:“鹤鸣楚山静。”又云:“隐忧倦永夜。”东坡曰:子厚此诗,远出灵运上。
题柳子厚诗二首(之二)
诗须要有为而作,用事当以故为新,以俗为雅。好奇务新,乃诗之病。柳子厚晚年诗,极似陶渊明,知诗病者也。
书子厚梦得造语
子厚《记》云:“每风自四山而下,震动大木,掩冉众草,纷红骇绿,蓊{艹勃}芗气。”柳子厚、刘梦得皆善造语,若此句,殆入妙矣。梦得云:“水禽嬉戏,引吭伸翮,纷惊鸣而决起,拾彩翠于沙砾。”亦妙语也。
评韩柳诗
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,韦苏州上。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,而温丽靖深不及也。所贵乎枯澹者,谓其外枯而中膏,似澹而实美,渊明、子厚之流是也。若中边皆枯澹,亦何足道。佛云:“如人食蜜,中边皆甜。”人食五味,知其甘苦者皆是,能分别其中边者,百无一二也。
书子厚诗
柳子厚诗云:“盛时一失贵反贱,桃笙葵扇安敢当。”不知桃笙为何物。偶阅《方言》:“簟,宋、魏之间谓之笙。”乃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。梁简文《答湘南王献簟书》云:“五离九折,出桃枝之翠笋。”乃谓桃枝竹簟也。桃竹出巴、渝间,杜子美有《桃竹杖歌》。
书乐天香山寺诗
白乐天为王涯所谗,谪江州司马。甘露之祸,乐天在洛,适游香山寺,有诗云:“当君白首同归日,是我青山独往时。”不知者,以乐天为幸之,乐天岂幸人之祸者哉,盖悲之也!书常建诗
常建诗云:“竹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。”欧阳公最爱赏,以为不可及。此语诚可人意,然于公何足道,岂非厌饫刍豢反思螺蛤耶?
书韩李诗
元六年八月十五日,与柳展如饮酒,一杯便醉,作字数纸。书李太白诗云:“遗我鸟迹书,飘然落岩间。其字乃上古,读之了不闲。”戏谓柳生,李白尚气,乃自招不识字,可一大笑。不如韩愈倔强,云“我宁屈曲自世间,安能随汝巢神仙”也。录陶渊明诗“清晨闻扣门,倒裳自往开。问子为谁与?田父有好怀。壶浆远见候,疑我与时乖。褴缕茅檐下,未足为高栖。一世皆尚同,愿君汩其泥。深感父老言,禀气寡所谐。纡辔诚可学,违己谁非迷。且共欢此饮,吾驾不可回。”此诗叔弼爱之,予亦爱之。予尝有云:“言发于心而冲于口,吐之则逆人,茹之则逆予,以谓宁逆人也,故卒吐之。与渊明诗意不谋而合,故并录之。
书渊明诗
“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。侵晨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道狭草木长,夕露沾我衣。衣沾不足惜,但使愿无违。”览渊明此诗,相与太息。噫嘻,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。元九年正月十六日,李端叔、王几仁、孙子发皆在。东坡记。
书渊明乞食诗后
渊明得一食,至欲以冥谢主人,此大类丐者口颊也。哀哉!哀哉!非独余哀之,举世莫不哀之也。饥寒常在身前,声名常在身后,二者不相待,此士之所以穷也。
书渊明饮酒诗后
《饮酒》诗云:“客养千金躯,临化消其宝。”宝不过躯,躯化则宝已矣。人言靖节不知道,吾不信也。
书渊明诗二首(之一)孔文举云:“坐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。吾无事矣。”此语甚得酒中趣。及见渊明云:“偶有佳酒,无夕不倾,顾影独尽,悠然复醉。”便觉文举多事矣。
书渊明诗二首(之二)
陶诗云:“但恐多谬误,君当恕醉人。”此未醉时说也,若已醉,何暇忧误哉!然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,此最名言。张安道饮酒初不言盏数,少时与刘潜、石曼卿饮,但言当饮几日而已。欧公盛年时,能饮百盏,然常为安道所困。圣俞亦能饮百许盏,然醉后高叉手而语弥温谨。此亦知其所不足而勉之,非善饮者。善饮者,澹然与平时无少异也。若仆者,又何其不能饮,饮一盏而醉,醉中味与数君无异,亦所羡尔。
书薛能茶诗
唐人煎茶用姜。故薛能诗云:“盐损添常戒,姜宜着更夸。”据此,则又有用盐者矣。近世有用此二物者,辄大笑之。然茶之中等者,用姜煎信佳也,盐则不可。
书乐天诗
“一山门作两山门,两寺元从一寺分。东涧水流西涧水,南山云起北山云。前台花发后台见,上界钟清下界闻。遥想高僧行道处,天香桂子落纷纷。”唐韬光禅师自钱塘天竺来住此山,乐天守苏日,以此诗寄之。庆历中,先君游此山,犹见乐天真迹。后四十七年,轼南迁过虔,复经此寺,徒见石刻而已。绍圣元年八月十七日。
论董秦
玉川子《月蚀》诗云:“岁星主福德,官爵奉董秦。忍使黔娄生,覆尸无衣巾。”详味此句,则董秦当是无功而享厚禄者。董秦,本忠臣也。天宝末骁将,屡立战功,虽AA68暴,亦颇知忠义。代宗时,吐蕃犯阙,征兵。秦即日赴难。或劝择日,答曰:“君父在难,乃择日耶?”后卒污朱Г伪命,诛。考其终始,非无功而享厚禄者。不知玉川子何以有此句?绍圣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。
书日月蚀诗
玉川子作《月蚀》诗,以为蚀月者,月中之暇蟆也。梅圣俞作《日蚀》诗云:“食日者三足乌。”此固因俚说以寓其意也。《战国策》曰:“日月晖于外,其贼在内。”则俚说亦当矣。
书卢仝诗
卢仝诗云:“何时得去禁酒国。”吾今谪岭南,万户酒家有一婢,昔尝为酒肆,颇能伺候冷暖。自今当不乏酒,可以日饮无何,其去禁酒国矣。书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
“东方有一士,被服常不完。三旬九遇食,十年著一冠。辛苦无此比,常有好容颜。我欲观其人,晨去越河关。青松夹路生,白云宿{詹}端。知我故来意,取琴为我弹。上弦惊别鹤,下弦操孤鸾。愿留就君住,从今至岁寒。”此东方一士,正渊明也。不知从之游者谁乎?若了得此一段,我即渊明,渊明即我也。绍圣二年二月十一日,东坡居士饮醉食饱,默坐思无邪斋,兀然如睡,既觉,写渊明诗一首,示儿子过。
书渊明酬刘柴桑诗自夏历秋,毒热七八十日不解,炮灼理极,意谓不复有清凉时。今日忽凄风微雨,遂御夹衣,顾念兹岁,屈指可尽。陶彭泽云:“今我不为乐,知有来岁不?”此言真可为惕然也。
书柳子厚南涧诗
“秋气集南涧,独游亭午时。回风一萧索,林影久参差。始至若有得,稍深遂忘疲。羁禽响幽谷,寒藻舞沦漪。去国魂已游,怀人泪空垂。孤生易为惑,末路少所宜。寂寞竟何事,迟回只自知。谁欤后来者,当与此心期。”柳子厚南迁后诗,清劲纡余,大率类此。绍圣三年三月六日。
对韩柳诗
韩退之诗云:“水作青罗带,山为碧玉簪。”柳子厚诗云:“海上群山若剑,秋来处处割愁肠。”陆道士云:“二公当时不相计会,好做成一属对。”东坡为之对云:“系闷岂无罗带水,割愁还有剑山。”此可编入诗话也。书李峤诗
“昔时青楼对歌舞,今日黄埃聚荆棘。山川满目泪沾衣,富贵荣华能几时。不见氐今汾水上,惟有年年秋雁飞”。李峤诗也。盖当时未有太白、子美,故峤辈得称雄耳。其遭离世故,不得不尔。雨中闻铃且犹涕下,峤诗可不如撼铃耶?以此论工拙,殆未可也。
书贺遂亮诗
“意气百年内,平生一寸心。欲交天下士,未面已虚襟。君子重名义,直道冠衣簪。风云何可托,怀抱自然深。落霞净霜景,坠叶下枫林。若上南登岸,希访北山岑。”此贺遂亮《赠韩思彦》诗也。《成都学馆记》,遂亮撰,颜有意书。书词皆奇雅有法。尝患不见遂亮他文,偶因读《国史补》,得此诗,乃为录之。
书董京诗
《晋史》:“董京字威辇,作诗答孙子荆,其略曰:‘玄鸟纡幕,而不被害?鸣隼远巢,咸以欲死。眄彼梁鱼,逡巡倒尾。沉吟不决,忽焉失水。嗟乎,鱼鸟相与,万世而不悟。以我观之,乃明其故。焉知不有达人,深穆其度,亦将窥我,颦蹙而去。’”京之意盖曰:以鱼鸟自观,虽万世而不悟其非也,我所以能知鱼鸟之非者,以我不与鱼鸟同所恶也。彼达人者不与我同欲恶,则其观我之所为,亦欲如我之观鱼鸟矣。京,得道人也,哀世俗不晓其语,故粗为说之。戊寅九月八日。读《隐逸传》。
书杜子美诗“崔郎忧病士,书信有柴胡。饮子频通汗,怀君想报珠。亲知天畔少,药味峡中无。归楫生衣卧,春鸥洗翅呼。酒闻上急水,旱作耻平途。万里皇华使,为僚记腐儒。”此杜子美诗也。沈期《回波》诗云:“姓名虽蒙齿录,袍笏未易牙绯。”子美用“饮子”对“怀君”,亦“齿录”、“牙绯”之比也。广州舶信到,得柴胡等药,偶录此诗遣闷。己卯正月十三日,久旱,微雨阴翳,未快。
书唐太宗诗唐太宗作诗至多,亦有徐、庾风气,而世不传,独于《初学记》时时见之。
书韦苏州诗
世传王子敬帖,有“黄柑三百颗”之语。此贴乃在刘景文处。景文死,不知今在家矣。韦苏州有诗云:“书后欲题三百颗,洞庭须待满林霜。”盖苏州亦见此帖也。余亦尝有诗与景文云:“君家子敬十六字,气压邺侯三万签。”
书杜子美诗后
“夔州处女发半华,四十五十无夫家。更遭丧乱嫁不售,一生抱恨长咨嗟。士风坐男使女立,男当门户女出入。十有八九负薪归,卖薪得钱当供给。至老双鬟只垂颈,野花山叶银钗并。筋力登危集市门,死生射利兼盐井。面妆手饰杂啼痕,地褊衣寒困石根。若道巫山女粗丑,何得此有昭君村。”海南亦有此风,每诵此诗,以谕父老,然亦未易变其俗也。元符二年闰九月十七日。
书司空图诗
司空图表圣自论其诗,以为得味于味外。“绿树连村暗,黄花入麦稀。”此句最善。又云:“棋声花院静,幡影石坛高。”吾尝游五老峰,入白鹤院,松阴满庭,不见一人,惟闻棋声,然后知此句之工也,但恨其寒俭有僧态。若杜子美云:“暗飞萤自照,水宿鸟相呼。四更山吐月,残夜水明楼。”则才力富健,去表圣之流远矣。
书郑谷诗郑谷诗云:“江上晚来堪画处,渔人披得一蓑归。”此村学中诗也。柳子厚云: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扁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人性有隔也哉,殆天所赋,不可及也已。
书王梵志诗
王梵志诗云:“城外土馒头,馅草在城裹。每人吃一个,莫嫌无滋味。己且为馅草,当使谁食之。”为易其后两句云:“预先着酒浇,图教有滋味。”
书柳子厚诗
柳柳州《酬娄季才寓居开元寺早秋病中见寄》:“客有故园思,潇湘生夜愁。病依居士室,梦绕羽人丘。味道怜知止,遗名得自求。壁空残月曙,门掩候虫秋。谬季双金重,难征杂佩酬。碧霄无枉路,徒此助离忧。”元符己卯十一月十九日,忽得龙川信,寄此纸,试书此篇。
书柳子厚诗后元符己卯闰九月,琼士姜君来儋耳,日与予相从。到庚辰三月乃归,无以赠行,书柳子厚《饮酒》、《读书》二诗以见别意。子归,吾无以遣,独此二事,日相与往还耳。二十一日书。书黄鲁直诗后二首(之一)
读鲁直诗,如见鲁仲连、李太白,不敢复论鄙事,虽若不入用,亦不无补于世也。
书黄鲁直诗后二首(之二)
鲁直诗文,如蝤蛑、江瑶柱,格韵高绝,盘飧尽废,然不可多食,多食则发风动气。
跋文忠公送惠勤诗后
始予未识欧公,则已见其诗矣。其后屡见公,得勤之为人,然犹未识勤也。熙宁辛亥,余出ヘ钱塘,过汝阴见公,屡属余致谢勤。到官不及月,以腊日见勤于孤山下,则余诗所谓“孤山孤绝谁肯庐,道人有道山不孤”者也。其明年闰七月,公薨于汝阴,而勤亦退老于孤山下,不复出游矣。又明年六月六日,偶至勤舍,出此诗,盖公之真迹,读之流涕,而勤请余题其后云。
书赠法通师诗
“欲识当年杜伯升,飘然云水一孤僧。若教俯首随缰锁,料得而今似我能。”仆偶云:“通师子不脱屣场屋,今何为乎?”柳子玉云:“不过似我能。”因戏作此诗。熙宁七年二月日。题鲜于子骏八咏后始予过益昌,子骏始漕利路。其后八年,予守胶西,而子骏始移漕京东。自朝廷更法以来,奉法之吏,尤难其人。刻急则伤民,宽厚则废法。二者其理难通,而山峡地瘠,民贫役重,其推行为尤难。子骏世家南隆,亲族故人,散处所部,以亲则害法,以法则伤恩,二者其势难全。是三难者萃于子骏,而子骏为之九年,其声蔼然,闻之四方。上不害法,下不伤民,中不废亲,自讲议措置至于立法定制,皆成于其手。吏民举欣欣然,而子骏亦自治园囿亭榭,赋诗饮酒,雍容有余,如异时为监司者。君子以是知其贤。子骏以其所作八咏寄余。余甚爱其诗,欲作而不可及,乃书其末,以遗益昌之人,使刻于石,以无忘子骏之德。
记子由诗
八月四日与子由同来,留小诗三首:“葱茜门前路,行穿翠密中。却来堂上看,岩谷意无穷。”“夭矫庭中柏,枯枝鹊踏消。瘦皮缠鹤骨,高顶转龙腰。”“窈窕山头井,泉通伏涧清。欲知深几许,听放辘轳声。”子由和云:“苕山上寺,近在古城中。苦恨河流远,长教眼力穷。”“盘曲山前路,流年向此消。兴亡须一吊,范叟卧山腰。”“孤绝山南寺,僧居无限清。不知行道处,空听暮钟声。”子由诗过吾远甚。熙宁十年八月四日,子瞻。
书诸公送凫绎先生诗后
凫绎先生既殁三十余年,轼始从其子复游,虽不识其人,而得其为人。先生为阆中主簿,以诗饯行者,凡二十余人,皆一时豪杰名胜之流。自景祐至今,凡四十余年,而凋丧殆尽,独张君宗益在耳。怀先生之盛德,想诸贤之遗烈,悼岁月之不居,感人事之屡变。故书其末,使后生想见其风流云耳。
题文潞公诗
《送时郎中》诗云:“一从辞画省,洊岁守坤维。久浃于藩任,常分乃睿思。六条遵汉寄,千里奉尧咨。按部壶浆拥,行春茜旆随。握兰班已峻,拔薤化方施。吏服蒲鞭耻,童怀竹马期。不藏金似粟,倾降雨如丝。每见求民瘼,宁闻拾路遗。责躬还掩阁,察吏更褰帷。好续循良传,宜刊德政碑。奸邪随草靡,权黠望风移。渤海绳皆治,葵丘戍及期。佩牛登富庶,负虎变淳熙。云路征贤日,星郎拱极时。将升严助室,暂辍阮咸麾。挽邓舟停水,思何咏载岐。鱼城初解印,凤阙郎移墀。曲榭青云路,离筵白词。玳簪萦别恨,金酒折芳枝。从此三巴俗,多吟蔽芾诗。”轼尝得闻潞公之语矣,其雄才远度,固非小子所能窥测,至于学问之富,自汉以来,出入驰骋,略无遗者,下迨曲技小数,靡不究悉,虽笃学专门之师,莫能与之较,然世不以此称公,岂勋德所掩覆故耶?今观其幼时诗,精审研密,句句皆有所考,盖其积之也久矣。元丰二年二月二十九日书。
自记吴兴诗
仆游吴兴,有《游飞英寺》诗云:“微雨止还作,小窗幽更妍。盆山不见日,草木自苍然。”非至吴越,不见此景也。记所作诗
吾有诗云:“日日出东门,步寻东城游。城门抱关卒,怪我此何求。吾亦无所求,驾言写我忧。”章子厚谓参寥曰:“前步而后驾,何其上下纷纷也?”仆闻之曰:“吾以尻为轮,以神为马,何曾上下乎?”参寥曰:“子瞻文过有理似孙子荆。子荆曰:‘所以枕流,欲洗其耳;所以漱石,欲砺其齿。’”
书曹希蕴诗
近世有妇人曹希蕴者,颇能诗,虽格韵不高,然时有巧语。尝作《墨竹》诗云:“记得小轩岑寂夜,月移疏影上东墙。”此语甚工。
记郭震诗蜀人任介、郭震、李畋,皆博学能诗,晓音律,相与为莫逆之交,游荡不羁,礼法之士鄙之。然皆才识过人。李顺之将乱,震游成都东郊,忽赋诗曰:“今日出东郊,东郊好春色。青青原上草,莫教征马食。”遂走京师上书,言蜀将乱,不报。期年,其言乃效。震竟不仕。介为陕西一幕官而死。畋稍达,仕至尚书郎。震将死,其友往问之,侧卧欹枕而言。其友曰:“子且正身。”震笑曰:“此行岂可复替名哉!”虽平生诙谐之余习,然亦足以见其临死而不乱也。评杜默诗
石介作《三豪》诗,略云:“曼卿豪于诗,永叔豪于文,杜默字师雄者豪于歌也。”永叔亦赠默云:“赠之三豪篇,而我滥一名。”默之歌,少见于世,初不知之。后闻其篇,云“学海波中老龙,圣人门前大虫”皆此等语,甚矣介之无识也。永叔不欲嘲笑之者,此公恶争名,且为介讳也。吾观杜默豪气,正是京东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饱后所发者也。作诗狂怪,至卢仝、马异极矣,若更求奇,便作杜默。
书狄遵度诗
“佳城郁郁颓寒烟,饥雏乳兽号荒阡。夜卧北斗寒挂枕,霜拱木落雁横天。浮云西去不复返,落日东逝随长川。干坤未死吾尚在,肯与蟪蛄论大年。”狄遵度自儿童,已能属文,落落有声。年十六,一夕,梦子美诵平生所为诗,皆集中所无者,觉而记两句,后遂续之云耳。
题子明诗后(并鲁直跋)
吾兄子明,旧能饮酒,至二十蕉叶,乃稍醉。与之同游者,眉之蟆颐山观侯老道士,歌讴而饮。方是时,其豪气逸韵,岂知天地之大秋毫之小耶?不见十五年,乃以刑名政事著闻于蜀,非复昔日之子明也。侄安节自蜀来,云子明饮酒不过三蕉叶。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,今亦能三蕉叶矣。然旧学消亡,夙心扫地,枵然为世之废物矣。乃知二者有得必有丧,未有两获者也。
老道士,盖子瞻之从叔苏慎言也。今年有孙汝楫,登进士第。东坡自云饮三蕉叶,亦是醉中语。余往与东坡饮一人家,不能一大觥,醉眠矣。鲁直题。
题和王巩六诗后
仆文章虽不逮冯衍,而慨慷大节乃不愧此翁。衍逢世祖英睿好士,而独不遇,流离摈遂,与仆相似。而衍妻悍妒甚,仆少此一事,故有“胜敬通”之句。
题陈吏部诗后
故三司副使吏部陈公,轼不及见其人。然少时所识一时名卿胜士,多推尊之。迩来前辈凋丧略尽,能称诵公者,渐不复见,得其绪言遗事,皆当记录宝藏,况其文章乎?公之孙师仲,录公之诗二十五篇以示轼。三复太息,以想见公之大略云。
书赠陈季常诗
余谪黄州,与陈慥季常往来,每过之,辄作“汁”字韵诗一篇。季常不禁杀,故以此讽之。季常既不复杀,而里中皆化之,至有不食肉者。皆云“未死神已泣”,此语使人凄然也。
书遵师诗游汤泉,览留题百余篇,独爱遵师一偈云:“禅庭谁作石龙头,龙口汤泉沸不休。直待众生尘垢尽,我方清冷混常流。”戏作一绝答云:“石龙有口口无根,自在流泉谁吐吞。若信众生本无垢,此泉何处觅寒温。”元丰七年五月十三日。
书葛道纯诗后
“淙流绝壁散,灵烟翠洞深。岩际松风清,飘飘洒尘襟。观萝玩猿鸟,解组傲园林。茶果邀真侣,觞酌洽同心。旷岁怀兹赏,行春始重寻。聊将横吹笛,一写山水音。”与高安葛格道纯同游庐山简寂观,道纯诵此诗,请书之石。元丰七年五月十九日,汝州团练副使苏轼和仲。
书子由金陵天庆观诗
“兴废不可必,冶城今静祠。松声闻道路,竹色净轩墀。江近风云改,庭深草木滋。孤坟吊遗直,铭暗闵元规。”元丰三年四月,家弟子由过此留诗,七年七月十六日,为书之壁。
书子由绝胜亭诗
“夜郎秋涨水连空,上有虚亭缥缈中。山满长天宜落日,江吹旷野作惊风。爨烟惨淡浮前浦,渔艇纵横逐钓筒。未省岳阳何似此,应须子细问南公。”蜀州新建绝胜亭,舍弟十九岁作。
跋翰林钱公诗后
轼龆乱入乡校,即诵公诗,今得观其遗迹,幸矣。元丰八年正月二十日。
题别子由诗后
“先君昔爱洛城居,我今亦过嵩山麓。水南卜筑吾岂敢,试向伊川买修竹。又闻缑山好泉眼,傍市穿林泻水玉。想见茅檐照水开,两翁相对清如鹄。”元丰七年,余自黄迁汝,往别子由于筠,作数诗留别,此其一也。其后虽不过洛,而此意未忘,因康君郎中归洛,书以赠之。元元年三月十六日,轼书。
跋欧阳寄王太尉诗后“丰乐坡前一醉翁,余龄有几百忧攻。平生自恃心无愧,直道诚知世不容。换骨莫求丹九转,荣名何待禄千钟。明年今日如寻我,颍水东西问老农。”此欧阳文忠公寄太尉懿敏王公诗。轼与公子定国、定国侄孙子发、张彦若同游宝梵。定国诵此诗,以遗诗人载仲达。仲达,尝从文忠公者也。元元年四月,门生苏轼书。
书黄鲁直诗后
每见鲁直诗文,未尝不绝倒。然此卷语妙,殆非悠悠者所识能绝倒者也,是可人。元元年八月二十二日,与定国、子由同观。
记董传论诗
故人董传善论诗。予尝云:杜子美不免有凡语,“已知仙客意相亲,更觉良工心独苦”,岂非凡语耶!传笑曰:此句殆为君发。凡人用意深处,人罕能识,此所以为独苦,岂独画哉。
书参寥论杜诗参寥子言:“老杜诗云:‘楚江巫峡半云雨,清簟疏帘看弈棋。’此句可画,但恐画不就尔。”仆言:“公禅人,亦复爱此绮语耶。”寥云:“譬如不事口腹人,见江瑶柱,岂免一朵颐哉!”记少游论诗文
秦少游言:“人才各有分限。杜子美诗冠古今,而无韵者殆不可读。曾子固以文名天下,而有韵者辄不工。此未易以理推之也。”
题李伯祥诗
眉山矮道士李伯祥好为诗,诗格亦不甚高,往往有奇语。如“夜过修竹寺,醉打老僧门”之句,皆可爱也。余幼时学于道士张易简观中,伯祥与易简往来,尝叹曰:“此郎君贵人也。”不知其何以知之。
书绿筠亭诗“爱竹能延客,求诗剩挂墙。风梢千纛乱,日影万夫长。谷鸟惊棋响,山蜂识酒香。只应陶靖节,解听北窗凉。”清献先生尝求东坡居士作绿筠亭诗,曰:“此吾乡人梁处士之居也。”后二十五年,乃见处士之子,请书此本。绍圣二年四月十三日。题王晋卿诗后
晋卿为仆所累。仆既谪齐安,晋卿亦贬武当。饥寒穷困,本书生常分,仆处不戚戚固宜,独怪晋卿以贵公子罹此忧患,而不失其正,诗词益工,超然有世外之乐,此孔子所谓“可与久处约长处乐”者。元元年九月八日。
书黄泥坂词后
余在黄州,大醉中作此词,小儿辈藏去稿,醒后不复见也。前夜与黄鲁直、张文潜、晁无咎夜坐。三客翻倒几案,搜索箧笥,偶得之,字半不可读,以意寻究,乃得其全。文潜喜甚,手录一本遗余,持元本去。明日得王晋卿书,云:“吾日夕购子书不厌,近又以三缣博两纸。子有近书,当稍以遗我,毋多费我绢也。”乃用澄心堂纸、李承晏墨书此遗之。元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。
题憩寂图诗(并鲁直跋)
元元年正月十二日,苏子瞻、李伯时为柳仲远作《松石图》。仲远取杜子美诗“松根胡僧憩寂寞,庞眉皓首无住着,偏袒右肩露双脚,叶裹松子僧前落”之句,复求伯时画此数句,为《憩寂图》。子由题云:“东坡自作苍苍石,留取长松待伯时。只有两人嫌未足,兼收前世杜陵诗。”因次其韵云:“东坡虽是湖州派,竹石风流各一时。前世画师今姓李,不妨题作辋川诗。”文与可尝云:“老夫墨竹一派,近在徐州。吾竹虽不及,石似过之”此一卷公案,不可不令鲁直下一句。
或言:子瞻不当目伯时为前身画师,流俗人不领,便是诗病。伯时一丘一壑,不灭古人,谁当作此痴计。子瞻此语是真相知。鲁直书。
题张安道诗后
“因嗟萍梗才名客,自叹匏瓜老病身。一榻从兹还倚壁,不知重扫待何人。”元丰三年,家弟子由,谪官筠州。张安道口占此诗为别,已而涕下。安道平生未尝出涕向人也。元六年十二月薨于南都。将属纩,问后事,但言伸意子瞻兄弟。是月十一日,举哀荐福禅院,录此诗留院中。
书张芸叟诗
张舜民芸叟,人也。通练西事。稍能诗,从高遵裕西征回,途中作诗二绝。一云:“灵州城下千株柳,总被官军斫作薪。他日玉关归去路,将何攀折赠行人。”一云:“青铜峡里韦州路,十去从军九不回。白骨似沙沙似雪,将军休上望乡台。”为转运判官李察所奏,贬郴州监税,舜民言:“官军围灵武不下,粮尽而退。西人从城上大呼官军汉人兀扌蔡否?或仰而答曰:‘兀扌蔡。’城上皆大笑。西人谓惭为兀扌蔡也。”
书试院中诗
元三年二月二十一日领贡举事,辟李伯时为考校官。三月初,考校既毕,待诸厅参会,故数往诣伯时。伯时苦水悸,忄忄不欲食,作欲展马以排闷。黄鲁直诗先成,遂得之。鲁直诗云:“仪鸾供帐饕虱行,翰林湿薪爆竹声,风帘官烛泪从横。木穿石盘未渠透,坐窗不遨令人瘦,贫马百啮逢一豆。眼明见此玉花,径思着鞭随诗翁,城西野桃寻小红。”子瞻次韵云:“少年鞍马勤远行,夜闻啮草风雨声,见此忽思短策横。千重故纸钻未透,那更陪君作诗瘦,不如芋魁归饭豆。门前欲嘶御史,诏恩三日休老翁,羡君怀中双橘红。”蔡天启、晁无咎、舒尧文、廖明略皆继,此不能尽录。予又戏作绝句:“竹头抢地风不举,文书堆案睡自语。看马欲展顿风尘,亦思归家洗袍。”伯时笑曰:“有顿尘马欲入笔。”疾取纸来写之后。三月六日所作皆是也。眉山苏轼书。
书鬼仙诗
“忽然湖上片云飞,不觉中流雨湿衣。折得荷花浑忘却,空将荷叶盖头归。”
“江上樯竿一百尺,山中楼台十二重。山僧楼上望江上,遥指樯竿笑杀侬。”
“湘中老人读黄老,手援紫ぱ坐碧草。春至不知湘水深,日暮忘却巴陵道。”
“爷娘送我青枫根,不记青枫几回落。当时手刺衣上花,今日为灰不堪着。”
“浦口潮来初渺漫,莲舟溶漾采花难。芳心不惬空归去,会待潮平更折看。”
“酒尽君莫沽,壶倾我当发。城市多嚣尘,还山弄明月。”
“卜得上峡日,秋江风浪多。巴陵一夜雨,肠断木兰歌。”
“寒草白露里,乱山明月中。是夕苦吟罢,寒烛与君同。”
元三年二月二十一日夜,与鲁直、寿朋、天启会于伯时斋舍。此一卷,皆仙鬼作或梦中所作也。又记《太平广记》中,有人为鬼物所引入墟墓,皆华屋洞户,忽为劫墓者所惊,出,遂失所见。但云“芫花半落,松风晚清”。吾每爱此两句,故附之书末。
记白鹤观诗
昔游忠州白鹤观,壁上高绝处,有小诗,不知何人题也。诗云:“仙人未必皆仙去,还在人间人不知。手把白髦从两鹿,相逢聊问姓名谁。”
记关右壁间诗
“欲挂衣冠神武门,先寻水竹渭南村。却将旧斩楼兰剑,买得黄牛教子孙。”余旧见此诗于关右壁间,爱之,不知何人诗也。
记西邸诗
余官凤翔,见村邸壁上,书此数句,爱而诵之。云:“人间有漏仙,兀兀三杯醉。世上无眼禅,昏昏一枕睡。虽然没交涉,其奈略相似。相似尚如此,何况真个是。”
书出局诗
“急景归来早,浓阴晚不开,倾杯不能饮,待得卯君来。”今日局中早出,阴晦欲雪,而子由在户部晚出,作此数句。忽记十年前在彭城时,王定国来相过,留十余日,还南都。时子由为宋幕,定国临去,求家书,仆醉不能作,独以一绝与之。云“王郎西去路漫漫,野店无人霜月寒。泪湿粉笺书不得,凭君送与卯君看。”卯君,子由小名也。今日情味虽差胜彭城,然不若同归林下,夜雨对床,乃为乐耳。元三年十月二十三日。评诗人写物
诗人有写物之功。“桑之未落,其叶沃若。”他木殆不可以当此。林逋《梅花》诗云: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”决非桃、李诗。皮日休《白莲》诗云:“无情有恨何人见,月晓风清欲堕时。”决非红莲诗。此乃写物之功,若石曼卿《红梅》诗云:“认桃无绿叶,辨杏有青枝。”此至陋语,盖村学中体也。元三年十二月六日,书付过。
评七言丽句
七言之伟丽者。杜子美云:旌旗日暖龙蛇动,宫殿风微燕雀高;五更晓角声悲壮,三峡星河影动摇。尔后寂寞无闻焉。直至欧阳永叔:沧波万古流不尽,白鹤双飞意自闲;万马不嘶听号令,诸蕃无事乐耕耘。可以并驱争先矣。轼亦云:“令严钟鼓三更月,野宿貔貅万灶烟。又云:露布朝驰玉关塞,捷书夜至甘泉宫。亦庶几焉尔。
读文宗诗句
“人皆苦炎热,我爱夏日长。薰风自南来,殿阁生微凉。”世未有续之者。予亦有诗云:“卧闻疏响梧桐雨,独咏微凉殿阁风。”
书辩才次韵参寥诗
“岩栖木食已皤然,交旧何人慰眼前。素与画公心印合,每思秦子意珠圆。当年步月来幽谷,柱杖穿云冒夕烟。台阁山林本无异,故应文字未离禅。”辩才作此诗时,年八十一矣。平生不学作诗,如风吹水,自成文理。而参寥与吾辈诗,乃如巧人织绣耳。
书参寥诗
仆在黄州,参寥自吴中来访,馆之东坡。一日,梦见参寥所作诗,觉而记其两句云:“寒食清明都过了,石泉槐火一时新。”后七年,仆出守钱塘,而参寥始卜居西湖智果院。院有泉出石缝间,甘冷宜茶。寒食之明日,仆与客泛湖,自孤山来谒参寥,汲泉钻火,烹黄蘖茶,忽悟所梦诗,兆于七年之前。众客皆惊叹,知传记所载,非虚语也。元五年二月二十七日。
记谢中舍诗
寇元弼言:“去岁徐州ヘ李陶,有子年十七八,素不甚作诗,忽咏《落花》诗云:‘流水难穷目,斜阳易断肠。谁同砑光帽,一曲舞山香。’父惊问之,若有物凭附者。自云是谢中舍。问砑光帽事,云:‘西王母宴群仙,有舞者戴砑光帽,帽上簪花,舞山香一曲,未终,花皆落云。’”
书苏子美金鱼诗
旧读苏子美《六和寺》诗云:“松桥待金鱼,竟日独迟留。”初不喻此语。及ヘ钱塘,乃知寺后池中有此鱼如金色也。昨日复游池上,投饼饵,久之,乃略出,不食,复入,不可复见。自子美作诗,至今四十余年。子美已有“迟留”之语,苟非难进易退而不妄食,安能如此寿耶!
题张子野诗集后
张子野诗笔老妙,歌词乃其余技耳。《湖州西溪》云:“浮萍破处见山影,小艇归时闻草声。”与余和诗云:“愁似鳏鱼知夜永,懒同蝴蝶为春忙。”若此之类,皆可以追配古人。而世俗但称其歌词。昔周画人物,皆入神品,而世俗但知有周士女,皆所谓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欤?元五年四月二十一日。
书所和回先生诗
回先生诗云:“西邻已富忧不足,东老虽贫乐有余。白酒酿来因好客,黄金散尽为收书。”东坡居士和云:“世俗何知贫是病,神仙可学道之余,但知白酒留佳客,不问黄公觅素书。”熙宁元年八月十九日,有道人过沈东老饮酒,用石榴皮写句壁上,自称回山人。东老送之出门,至石桥上。先渡桥数十步,不知其所往。或曰:“此吕先生洞宾也。”七年,仆过晋陵,见东老之子偕,道其事。时东老既没三年矣,为和此诗。其后十六年,复与偕相遇钱塘,更为书之。偕字君与,有文行,世其家云。元五年五月二十五日,东坡先生书。
记里舍联句
幼时里人程建用、杨尧咨、舍弟子由会学舍中《天雨联句》六言。程云:“庭松偃仰如醉。”杨即云:“夏雨凄凉似秋。”余云:“有客高吟拥鼻。”子由云:“无人共吃馒头。”坐皆绝倒,今四十余年矣。
题凤山诗后杨君诗,殊有可观之言,长韵尤可喜,然求免于寒苦而不可得。悲夫,此道之不售于世也久矣!
题欧阳公送张著作诗后
诗中虽不著岁月,有“厌京已弄春”之语。是则自洛还馆中未久,去夷陵之行无几矣。元六年,东坡居士观于汝南东阁。书颍州祷雨诗
元六年十月,颍州久旱,闻颍上有张龙公神祠,极灵异,乃斋戒遣男迨与州学教授陈履常往祷之。迨亦颇信道教,沐浴斋居而往。明日,当以龙骨至,天色少变。二十六日,会景贶、履常、二欧阳,作诗云:“后夜龙作云,天明雪填渠。梦回闻剥啄,谁呼赵、陈、予?”景贶拊掌曰:“句法甚亲,前此未有此法。”季默曰:“有之。长官请客吏请客,目曰‘主簿、少府、我’。即此语也。”相与笑语。至三更归时,星斗灿然,就枕未几,而雨已鸣檐矣。至朔旦日,作五人者复会于郡斋。既感叹龙公之威德,复喜诗语之不谬。季默欲书之,以为异日一笑。是日,景贶出迨诗云:“吾侪归卧髀骨裂,会友携壶劳行役。”仆笑曰:“是男也,好勇过我。”书李简夫诗集后
孔子不取微生高,孟子不取于陵仲子,恶其不情也。陶渊明欲仕则仕,不以求之为嫌,欲隐则隐,不以去之为高,饥则扣门而乞食,饱则鸡黍以延客,古今贤之,贵其真也。李公简夫以文学政事有闻于天圣以来,而谢事退居于嘉祐之末,熙宁之初。平生不眩于声利,不戚于穷约,安于所遇而乐之终身者,庶几乎渊明之真也。熙宁三年,轼始过陈,欲求见公,而公病矣。后二十年,得其手录诗七十篇于其孙公辅。读之,太息曰:“君子哉若人,今亡矣夫!”元六年十二月初四日。
题梅圣俞诗后
“驿使前时走马回,北人初识越人梅。清香莫把酴糜比,祗欠溪头月下杯。”梅二丈长身秀眉,大耳红颊,饮酒过百盏,辄正坐高拱,此其醉也。吾虽后辈,犹及与之周旋,览其亲书诗,如见其抵掌谈笑也。元七年七月二十二日。
跋再送蒋颖叔诗后
颖叔未有帅洮之命,作扈驾诗,轼和之,有“游魂”之句,遂成吟谶。正月十六日,偶谒钱穆父,作小诗写之扇上,颖叔、穆父、仲至皆和,轼亦再赋。请颖叔收此扇与此轴,旋复迎劳,吾诗之必谶也。
记宝山题诗
予昔在钱唐,一日,画寝于宝山僧舍,起,题其壁云:“七尺顽躯走世尘,十围便腹贮天真。此中空洞全无物,何止容君数百人。”其后有数小子亦题名壁上,见者乃谓予诮之也。周伯仁所谓君者,乃王茂弘之流,岂此等辈哉!世子多讳,盖僭者也。吾尝作《李太白真赞》云:“生平不识高将军,手污吾足乃敢嗔。”吾今复书此者,欲使后之小人少知自揆也。
书石芝诗后
中山教授马君,文登人也。盖尝得石芝食之,故作此诗,同赋一篇。目昏不能多书,令小儿执笔,独题此数字。
书蜀僧诗王中令既平蜀,捕逐余寇,与部队相远。饥甚,入一村寺中。主僧醉甚,箕踞,公怒,欲斩之。僧应对不惧,公奇而赦之。问求蔬食。僧对曰:“有肉无蔬。”公益奇之。馈以蒸猪头,食之甚美。公喜,问僧“止能饮酒食肉耶,抑有他技也?”僧自言:“能为诗。”公命赋蒸豚,操笔立成云:“觜长毛短浅含膘,久向山中食药苗。蒸处已将蕉叶裹,熟时兼用杏浆浇。红鲜雅称金盘,软熟真堪玉却挑。若把毡根来比并,毡根自合吃藤条。”公大喜,与紫衣师号。元九年二月十三日,偶与公子玄孙讷道此,因记之。
书彭城观月诗
“暮云收尽溢清寒,银汉无声转玉盘。此生此夜不长好,明月明年何处看。”余十八年前中秋夜,与子由观月彭城,作此诗,以《阳关》歌之。今复此夜宿于赣上,方迁岭表,独歌此曲,聊复书之,以识一时之事,殊未觉有今夕之悲,悬知有他日之喜也。
书润州道上诗
“行歌野哭两堪悲,远火低星渐向微。病眼不眠非守岁,乡音无伴苦思归。重衾脚冷知霜重,新沐头轻感发稀。只有残灯不嫌客,孤舟一夜许相依。”仆时三十九岁,润州道中,值除夜而作。后二十年,在惠州守岁,录付过。
书李主词
“三十余年家国,数千里地山河。几曾惯干戈!一旦归为臣虏,沈腰潘鬓消磨。最是苍皇辞庙日,教坊犹奏别离歌。挥泪对宫娥。”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,举国与人,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,谢其民而后行,顾乃挥泪宫娥,听教坊离曲哉!题秧马歌后四首(之一)惠州博罗县令林君,勤民恤农,仆出此歌以示之。林君喜甚,躬率田署制作阅试,以谓背虽当如覆瓦,然须起首尾如马鞍状,使前却有力。今惠州民皆已施用,甚便之。念浙中稻米几半天下,独未知为此,而仆又有薄田在阳羡,意欲以教之。适会衢州进士梁君过我而西,乃得指示,口授其详,归见张秉道,可备言范式尺寸及乘驭之状,仍制一枚,传之吴人,因以教阳羡儿子,尤幸也。本欲作秉道书,又懒,此间诸事,可问梁君具详也。试更以示西湖智果妙总禅师参寥子,以发万里一笑,尤佳也。绍圣二年四月二十二日,轼书。
题秧马歌后四首(之二)
林博罗又云:“以榆枣为腹患其重,当以栀木,则滑而轻矣。”又云:“俯伛秧田。非独腰脊之苦。而农夫例于胫上打洗秧根,积久皆至疮烂。今得秧马,则又于两小颊子上打洗,又完其胫矣。”
题秧马歌后四首(之三)
翟东玉将令龙川,从予求秧马式而去。此老农之事,何足云者,然已知其志之在民也。愿君以古人为师,使民不畏吏,则东作西成,不劝而自力,是家赐之牛,而人予之种,岂特一秧马之比哉!
题秧马歌后四首(之四)
吾尝在湖北,见农夫用秧马行泥中,极便。顷来江西作《秧马歌》以教人,罕有从者。近读《唐书·回鹘部族黠戛斯传》,其人以木马行水上,以板荐之,以曲木支腋下,一蹴辄百余步,意殆与秧马类欤?聊复记之,异日详问其状,以告江南人也。书陆道士诗江南人好作盘游饭,脯脍炙无不有,然皆埋之饭中。故里谚云:“撅得窖子。”罗浮颖老取凡饮食杂烹之,名谷董羹,坐客皆称善。诗人陆道士,遂出一联句云:“投醪谷董羹锅裹,撅窖盘游饭碗中。”东坡大喜,乃为录之,以付江秀才收,为异时一笑。吴子野云:“此羹可以浇佛。”翟夫子无言,但咽唾而已。丙子十二月八日。
记刘景文诗
刘季孙景文,平之子也。慷慨奇士,博学能诗。仆荐之,得隰州以殁,哀哉!尝有诗寄仆曰:“四海共知霜鬓满,重阳能插菊花无。”死之日,家无一钱,但有书三万轴,画数百幅耳。书刘景文诗后
景文有英伟气,如三国时士陈元龙之流。读此诗,可以想见。其人以中寿没于隰州。哀哉!哀哉!昙秀,学道离爱人也,然常出其诗,与余相对泣下。丁丑正月六日。
书昙秀诗
予在广陵,与晁无咎、昙秀道人同舟送客山光寺。客去,予醉臣舟中。昙秀作诗云:“扁舟乘兴到山光,古寺临流胜气藏。惭愧南风知我意,吹将草木作天香。”予和云:“闲里清游借隙光,醉时真境发天藏。梦回拾得吹来句。十里南风草木香。”予昔对欧阳文忠公诵文与可诗云:“美人却扇坐,羞落庭下花。”公云:“此非与可诗,世间元有此句,与可拾得耳。”后三年,秀来惠州,见予,偶记此事。记虏使诵诗
昔余与北使刘霄会食。霄诵仆诗云:“痛饮从今有几日,西轩月色夜来新。公岂不饮者耶?”虏亦喜吾诗,可怪也。
书迈诗
儿子迈,幼时尝作《林檎》诗云:“熟颗无风时自脱,半腮迎日斗先红。”于等辈中,亦号有思致者。今已老,无他技,但亦时出新句也。尝作酸枣尉,有诗云:“叶随流水归何处,牛载寒鸦过别村。”亦可喜也。
记参寥诗昨夜梦参寥师手携一轴诗见过。觉而记其《饮茶》诗两句云:“寒食清明都过了,石泉槐火一时新。”梦中问:“火固新矣。泉何故新?”答云:“俗以清明淘井。”当续成一诗,以记其事。
书王太尉送行诗后
杜衍 贾黯 宋敏求 司马光 王安石 苏涣 王畴 邵亢
元绛 王纯臣 吕夏卿 张瑰 何涉 谢仲弓 陈洙 胡恢
王举正 赵概 张揆 曾公亮 王 王洙 曾公定 胡宿
范镇 李复圭 张刍 吴几复 范百之 晁仲衍 石扬休 李绚 宋敏
右三十三人
丁度 郭劝 齐廓 马仲甫 令狐挺 施昌言 吕居简 孙沔
刘瑾 冯浩 黄灏 韩铎 李师中 辛若渝 李寿朋 刘参张师中 李先 楚泰 洪 周延隽 钱延年 解宾王 黄从政
孟询 阎 谢徽 张孜 吴可几 范宽之 张中庸 鲍光 闵从周
右三十三人
《送行诗》上下二卷,凡六十有六人。庆历、皇祐间,朝廷号称多士,故光禄卿赠太尉王公挂冠归江陵,作诗纪行者,多一时之杰。呜呼,唐虞之际,于斯为盛,非独以见王公取友之端,亦足以知朝廷得士之美也。昔柳宗元记其先友六十七人于墓碑之阴,考之于史,卓然知名者盖二十人。宗元曰:“先君之所友,天下之善士举集焉。”余于王公亦云。元符元年十月初七日。
跋黔安居士渔父词
鲁直作此词,清新婉丽。问其得意处。自言以水光山色,替却玉肌花貌。此乃真得渔父家风也。然才出亲妇矶,又入女儿浦,此渔父无乃大澜浪乎?
记临江驿诗“淮西功业冠吾唐,吏部文章日月光。千载断碑人脍炙,不知世有段文昌。”“李白当年流夜郎,中原无复汉文章。纳官赎罪人何在?志士临风泪数行。”绍圣间临江军驿壁上得此诗,不知谁氏子作也。
记沿流馆诗
“帘卷窗穿户不扃,隙尘风叶乱纵横。幽人睡足谁呼觉,欹枕床前有月明。”绍圣间,人得此诗于沿流馆中,不知何人诗也。今录之,以益箧笥之藏。
书罗浮五色雀诗
罗浮有五色雀,以绛羽为长,余皆从之东西。俗云:“有贵人入山则出。”余安道有诗云:“多谢珍禽不随俗,谪官犹作贵人看。”余过南华亦见之。海南人则谓之凤皇。云:“久旱而见则雨,潦测反是。”及谪儋耳,亦尝集于城南所居。余今日游进士黎威家,又集庭下,锵然和鸣,回翔久之。余举酒嘱之,汝若为余来者,当再集也。已而果然。
书秦少游挽词后庚辰岁六月二十五日,予与少游相别于海康,意色自若,与平日不少异。但自作挽词一篇,人或怪之。予以谓少游齐死生,了物我,戏出此语,无足怪者。已而北归,至藤州,以八月十二日,卒于光化亭上。呜呼,岂亦自知当然者耶,乃录其诗云。
书圣俞赠欧阳阀诗后
“客心如萌芽,忽与春风动。又随落花飞,去作江南梦。我家无梧桐,安可久留凤。凤栖在桂林,鸟哺不得共。无忘桂枝荣,举酒一以送。”右宛陵先生梅圣俞诗。行君与圣俞游时,余与子由年甚少,世未有知者,圣俞极称之。家有老人泉,圣俞作诗曰:“泉上有老人,隐见不可常。苏子居其间,饮水乐未央。泉中若有鱼,与子同徜徉。泉中苟无鱼,子特玩沧浪。岁月不知老,家有雏凤凰。百鸟戢羽翼,不敢呈文章。去为仲尼叹,出为盛时翔。方今天子圣,无滞彼泉傍。”圣俞没,今四十年矣。南迁过合浦,见其门人欧阳晦夫,出所为送行诗。晦夫年六十六,予尚少一岁,须鬓皆皓然,固穷亦略相似。于是执手大笑,曰:“圣俞之所谓凤者,例皆如是哉!”天下皆言圣俞以诗穷,吾二人者又穷于圣俞,可不大笑乎元符三年月日书。
书王公峡中诗刻后
轼蜀人,往来古信州,山川草木,可以默数,老病流落,无复归日,冥蒙奄霭,时发于梦想而已。庚辰岁,蒙思移永州,过南海,见部刺史王公进叔,出先太尉峡中石刻诸诗,反复玩味,则赤甲、白盐、滟、黄牛之状,凛然在人目中矣。十月十六日轼书。
书石曼卿诗笔后
范文正公《祭曼卿文》,其略曰:“曼卿之才,大而无媒。不登公卿,善人是哀。曼卿之诗,气豪而奇。大爱杜甫,酷能似之。曼卿之笔,颜筋柳骨。散落人间,宝为神物。曼卿之心,浩然无机。天地一醉,万物同归。不见曼卿,忆兮如生。希世之人,死为神明。”方此时,世未有言曼卿为神仙事。后十余年,乃有芙蓉之说,不知文正公偶然之言乎,抑亦有以知之也?元符三年十月十六日书。
书冯祖仁父诗后
国家承平百余年,岭海间学者彬彬出焉。时余襄公既没,未有甚显者,岂张九龄、姜公辅独出于唐乎?真阳冯氏,多贤有文者。河源令齐参祖仁出其先君子诗七篇,灿然有唐人风,方知祖仁之贤,盖有自云。元符三年十二月十九日。
书程全父诗后
读其诗,知其为君子,如天侔岂易得哉?予识之于罪谪之中,不独无以发扬其人,适足以污累之。乃书以属过子,善藏之,异时必有知此子者。元符三年十二月日。
书苏养直诗“属玉双飞水满塘,菰蒲深处浴鸳鸯。白苹满棹归来晚,秋着芦花一岸霜。”“扁舟系岸依林樾,萧萧两鬓吹华发。万事不理醉复醒,长占烟波弄明月。”此篇若在置太白集中,谁复疑其非也。乃吾宗养直所作《清江曲》云。建中靖国元年三月二日。
书秦少游词后少游昔在处州,尝梦中作词云:“山路雨添花,花动一山春色。行到小溪深处,有黄鹂千百。飞云当面化龙蛇,夭矫转空碧。醉卧古藤阴下,了不知南北。”供奉官侬君沔居湖南,喜从迁客游,尤为吕元钧所称。又能诵少游事甚详,为余道此词,至流涕,乃录本使藏之。建中靖国元年三月二十一日。
书过送昙秀诗后
“三年避地少经过,十日论诗喜琢磨。自欲灰心老南岳,犹能茧足慰东坡。来时野寺无鱼鼓,去后闲门有雀罗。从此期师真似月,断云时复挂星河。”仆在广陵作诗《送昙秀》云:“老芝如云月,炯炯时一出。”今昙秀复来惠州见余,余病,已绝不作诗。儿子过粗能搜句,时有可观,此篇殆咄咄逼老人矣。特为书之,以满行橐。丁丑正月二十一日。
书摹本兰亭后
“外寄所托”改作“因寄”,“于今所欣”改作“向之”,“岂不哀哉”改作“痛哉”,“良可悲”改作“悲夫”,“有感于斯”改作“斯文”。凡涂两字,改六字,注四字。“曾不知老之将至”,误作“僧”,“已为陈迹”,误作“以”,“亦犹今之视昔”,误作“由”。旧说此文字有重者,皆构别体而“之”字最多,今此“之”字颇有同者。又尝见一本,比此微加楷,疑此起草也。然放旷自得,不及此本远矣。子由自河朔持归,宝月大师惟简请其本,令左绵僧意祖摹刻于石。治平四年九月十五日。
题兰亭记真本已入昭陵,世徒见此而已。然此本最善,日月愈远,此本当复缺坏,则后生所见,愈微愈疏矣。
题逸少帖
逸少为王述所困,自誓去官,超然于事物之外。尝自言:“吾当卒以乐死。”然欲一游岷岭,勤勤如此,而至死不果。乃知山水游放之乐,自是人生难必这事,况于市朝眷恋之徒,而出山林独往之言,固已疏矣。
题遗教经
仆尝见欧阳文忠公。云:“《遗教经》非逸少笔。”以其言观之,信若不妄。然自逸少在时,小儿乱真,自不解辨,况数百年后传刻之余,而欲必其真伪,难矣。顾笔画精稳,自可为师法。
题笔阵图(王晋卿所藏)
笔墨之迹,托于有形,有形则有弊。苟不至于无,而自乐于一时,聊寓其心,忘忧晚岁,则犹贤于博弈也。虽然,不假外物而有守于内者,圣贤之高致也。惟颜子得之。
题二王书
笔成冢,墨成池,不及羲之即献之。笔秃千管,墨磨万铤,不作张芝作索靖。题晋人帖
唐太宗购晋人书,自二王以下,仅千轴。《兰亭》以玉匣葬昭陵,世无复见。其余皆在秘府。至武后时,为张易之兄弟所窃,后遂流落人间,多在王涯、张延赏家。涯败,为军人所劫,剥去金玉轴,而弃其书。余尝于李都尉玮处,见晋人数帖,皆有小印“涯”字,意其为王氏物也。有谢尚、谢鲲、王衍等帖,皆奇。而夷甫独超然如群鹤耸翅,欲飞而未起也。
题萧子云帖
萧子云尝答敕云:“臣昔不能赏拔,随时所贵,规模子敬,多历年所。年二十六,著《晋史》,至《二王列传》,欲作论学隶法,言不尽意,遂不能成,略指论飞白一事而已。十许年,乃见敕旨《论书》一卷,商略笔法,洞微字体,始变子敬,全范元常。逮迩以来,自觉功进。”文见《梁书》本传。今阁下法帖十卷中,有卫夫人与一僧书,班班取子云此文,其伪妄无疑也。
跋褚薛临帖
王会稽父子书存于世者,盖一二数。唐人褚、薛之流,硬黄临放,亦足为贵。
辨法帖辨书之难,正如听响切脉,知其美恶则可,自谓必能正名之者,皆过也。今官本十卷法帖中,真伪相杂至多。逸少部中有“出宿饯行”一帖,乃张说文。又有“不具释智永白”者,亦在逸少部中,此最疏谬。余尝于秘阁观墨迹,皆唐人硬黄上临本,惟鹅群一帖,似是献之真笔。后又于李玮都尉家,见谢尚、王衍等数人书,超然绝俗。考其印记,王涯家本。其他但得唐人临本,皆可蓄。
辨官本法帖
此卷有云:“伯赵鸣而戒晨,爽鸠习而扬武。”此张说送贾至文也。乃知法帖中真伪相半。疑二王书
梁武帝使殷铁石临右军书,而此帖有与铁石共书语,恐非二王书。字亦不甚工,览者可细辨也。
题逸少书三首(之一)此卷有永“足下还来”一帖。其后云“不具释智永白”,而云逸少书。余观其语云“谨此代申”,唐末以来,乃有此等语,而书至不工,乃流俗伪造永祥师书耳。
题逸少书三首(之二)
逸少谓此郡难治,云:“吾何故舍逸而就劳”。当是为怀祖所检察耳。
题逸少书三首(之三)
兰亭、乐毅东方先生三帖,皆妙绝,虽摹写屡传,犹有昔人用笔意思,比之《遗教经》,则有间矣。题子敬书
子敬虽无过人事业,然谢安欲使书宫殿榜,竟不敢发口,其气节高逸,有足嘉者。此书一卷,尤可爱。
题卫夫人书
卫夫人书既不甚工,语意鄙俗,而云:奉敕”。“敕”字从力,“馆”字从舍,皆流俗所为耳。
题山公启事帖
此卷有山公《启事》,使人爱玩,尤不与他书比。然吾尝怪山公荐阮咸之清正寡欲,咸之所为,可谓不然者矣。意以谓心迹不相关,此最晋人之病也。
题卫恒帖
恒,卫子。本传有《论书势》四篇,其词极美,其后与同遇害云。
题唐太宗帖
太宗慷暴如此,至于妻子间,乃有“忌欲均死”之语,固牵于爱者也。
题萧子云书
唐太宗评萧子云书云:“行行如纡春蚓,字字若绾秋蛇。”今观其遗迹,信虚得名耳。跋庾征西帖
吴道子始见张僧繇画,曰:“浪得名耳。”已而坐卧其下,三日不能去。庾征西初不服逸少,有家鸡野鹜之论,后乃叹其为伯英再生。今观其石,乃不逮子敬远甚,正可比羊欣耳。
题法帖二(之一)
“宰相安和殷生无恙。”宰相当是简文帝,殷生即浩也耶?
题法帖二(之二)
杜庭之书,为世所贵重,乃不编入,何也?
题晋武书
昨日阁下见晋武帝书,甚有英伟气。乃知唐太宗书,时有似之。鲁君之宋,呼于垤泽之门,门者曰:“此非吾君也,何其声之似吾君也!”居移气,养移体,信非虚语矣。
题羊欣帖
此帖在王文惠公家,轼得其摹本于公子锴,以遗吴兴太守孙莘老,使刻石置墨妙亭中。
书逸少竹叶帖
王逸少《竹叶帖》,长安水丘氏传宝之,今不知所在,三十年前,见其摹本于雷寿。
跋卫夫人书
此书近妄庸,人传作卫夫人书耳。晋人风流,岂尔恶耶?
跋桓元子书
“蜀平,天下大庆,东兵安其理,当早一报此,桓子书。”“蜀平”,盖讨谯纵时也。仆喜临之。人间当有数百本也。
跋叶致远所藏永禅师千文
永禅师欲存王氏典刑,以为百家法祖,故举用旧法,非不能出新意求变态也,然其意已逸于绳墨之外矣。云下欧、虞,殆非至论,若复疑其临放者,又在此论下矣。跋王巩所收藏真书
僧藏真书七纸,开封王君巩所藏。君侍亲平凉,始得其二,而两纸在张邓公家,其后冯公当世又获其三,虽所从分异者不可考,然笔势奕奕,七纸意相属也。君,邓公外孙,而与当世相善,乃得而合之。余尝爱梁武帝评书,善取物象,而此公尤能自誉,观者不以为过,信乎其书之工也。然其为人傥荡,本不求工,所以能工此,如没人之操舟,无意于济否,是以覆却万变,而举止自若,其近于有道者耶?题颜公书画赞
颜鲁公平生写碑,惟东方朔画赞为清雄,字间栉比,而不失清远。其后见逸少本,乃知鲁公字字临此书,虽小大相悬,而气韵良是。非自得于书,未易为言此也。
题鲁公帖
观其书,有以得其为人,则君子小人必见于书。是殆不然。以貌取人,且犹不可,而况书乎?吾观颜公书,未尝不想见其风采,非徒得其为人而已,凛乎若见其诮卢杞而叱希烈,何也?其理与韩非窃斧之说无异。然人之字画工拙之外,盖皆有趣,亦有以见其为人邪正之粗云。
题鲁公放生池碑
湖州有《颜鲁公放生池碑》,载其所上肃宗表云:“一日三朝,大明天子之孝;问安侍膳,不改家人之礼。”鲁公知肃宗有愧于是也,故以此谏。孰谓公区区于放生哉?
题鲁公书草
昨日,长安安师文,出所藏颜鲁公与定襄郡王书草数纸,比公他书尤为奇特。信手自然,动有姿态,乃知瓦注贤于黄金,虽公犹未免也。
书张少公判状
张旭为常熟尉,有父老诉事,为判其状,欣然持去。不数日,复有所诉,亦为判之。他日复来。张甚怒,以为好讼。叩头曰:“非敢讼也,诚见少公笔势殊妙,欲家藏之尔。”张惊问其详,则其父盖天下工书者也。张由此尽得笔法之妙。古人得笔法有所自,张以剑器,容有是理。雷太简乃云闻江声而笔法进,文与可亦言见蛇斗而草书长,此殆谬矣。
书张长史草书
张长史草书,必俟醉,或以为奇,醒即天真不全。此乃长史未妙,犹有醉醒之辨,若逸少何尝寄于酒乎?仆亦未免此事。
跋怀素帖
怀素书极不佳,用笔意趣,乃似周越之险劣。此近世小人所作也,而尧夫不能辨,亦可怪矣。
跋王荆公书荆公书得无法之法,然不可学,学之则无法。故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,稍得意似杨风子,更放似言法华。
跋胡霈然书匣后
唐文皇好逸少书,故其子孙及当时士人,争学二王笔法。至开元、天宝间尤盛,而胡霈然最为工妙,以宗盟覆有家藏也。
跋咸通湖州刺史牒
唐人以身言书判取士,故人人能书。此牒近时待诏所不及,况州镇书史乎?元符三年十月十六日。
书太宗皇帝急就章
轼近至终南太平宫,得观三圣遗迹,有太宗书《急就章》一卷,为妙绝。自古英主少有不工书。鲁君之宋,呼于垤泽之门,守者曰:“非吾君也,何其声之似我君也?”轼于书亦云。
书所作字后
献之少时学书,逸少从后取其笔而不可,知其长大必能名世。仆以为不然。知书不在于笔牢,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,乃为得之。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,独以其小儿子用意精至,猝然掩之,而意未始不在笔,不然,则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书也。治平甲辰十月二十七日,自岐下罢,过谒石才翁,君强使书此数幅。仆岂晓书,而君最关中之名书者,幸勿出之,今人笑也。轼书。
书王石草书
王正甫、石才翁对韩公草书。公言:“二子一似向马行头吹笛。”座客皆不晓。公为解之:“若非妙手,不敢向马行头吹也。”熙宁元年十二月晦书。
题蔡君谟帖
慈雅游北方十七年而归,退老于孤山下,盖十八年矣。平生所与往还,略无在者。偶出蔡公书简观之,反覆悲叹。耆老凋丧,举世所惜,慈雅之叹,盖有以也。跋蔡君谟书海会寺记
君谟写此时,年二十八。其后三十二年,当熙宁甲寅,轼自杭来临安借观,而君谟之没已六年矣。明师之齿七十有四,耳益聪,目益明,寺益完壮。竹林桥上,暮山依然,有足感叹者。因师之行,又念竹林桥看暮山,乃人间绝胜之处,自驰想耳。
论君谟书欧阳文忠公论书云:“蔡君谟独步当世。”此为至论。言君谟行书第一,小楷第二,草书第三。就其所长而求其所短,大字为小疏也。天资既高,辅以笃学,其独步当世,宜哉?近岁论君谟书者,颇有异论,故特明之。
跋君谟飞白
物一理也,通其意,则无适而不可。分科而医,医之衰也,占色而画,画之陋也。和、缓之医,不别老少,曹、吴之画,不择人物。谓彼长于是则可也,曰能是不能是则不可。世之书篆不兼隶,行不及草,殆未能通其意者也。如君谟真、行、草、隶,无不如意,其遗力余意,变为飞白,可爱而不可学,非通其意,能如是乎?
跋君谟书赋余评近岁书,以君谟为第一,而论者或不然,殆未易与不知者言也。书法当自小楷出,岂有正未能而以行、草称也?君谟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,知其本末矣。
跋君谟书
仆论书以君谟为当世第一,多以为不然,然仆终守此说也。
题李十八净因杂书
刘十五论李十八草书,谓之鹦哥娇。意谓鹦鹉能言,不过数句,大率杂以鸟语。十八其后稍进,以书问仆,近日比旧如何?仆答云:“可作秦吉了也。”然仆此书自有“公在干侯”之态也。子瞻书。
跋董储书二首(之一)
董储郎中,密州安丘人,能诗,有名宝元、庆历间。其书尤工,而人莫知,仆以为胜西台也。
跋董储书二首(之二)密州董储亦能书,近岁未见其比。然人犹以为不然。仆固非善书者,而世称之。以是知是非之难齐也。
跋文与可草书李公择初学草书,所不能者,辄杂以真、行。刘贡谓之鹦哥骄。其后稍进,问仆,吾书比来何如?仆对:“可谓秦吉了矣。”与可闻之大笑。是日,坐人争索,与可草书落笔如风。初不经意。刘意谓鹦鹉之于人言,止能道此数句耳。十月一日。
评草书
书初无意于佳,乃佳尔。草书虽是积学乃成,然要是出于欲速。古人云“匆匆不及,草书”,此语非是。若“匆匆不及”,乃是平时亦有意于学。此弊之极,遂至于周越仲翼,无足怪者。吾书虽不甚佳,然自出新意,不践古人,是一快也。
论书
书必有神、气、骨、肉、血,五者阙一,不为成书也。
题醉草
吾醉后能作大草,醒后自以为不及。然醉中亦能作小楷,此乃为奇耳。
题七月二十日帖
江左僧宝索靖七月二十日帖。仆亦以是日醉书五纸。细观笔迹,与二妙为三,每纸皆记年月。是岁熙宁十年也。
跋杨文公书后
杨文公相去未久,而笔迹已难得,其为人贵重如此。岂以斯人之风流不可复见故耶?元丰戊午四月十六日题。
跋杜祁公书
正献公晚乃学草书,遂为一代之绝。公书政使不工,犹当传世宝之,况其清闲妙丽,得昔人风气如此耶?
跋陈隐居书
陈公密出其祖隐居先生之书相示。轼闻之,蔡君谟先生之书,如三公被衮冕立玉墀之上。轼亦以为学先生之书,如马文渊所谓学龙伯高之为人也。书法备于正书,溢而为行、草,未能正书而能行、草,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,无是道也。跋欧阳文忠公书
欧阳文忠公用尖笔干墨,作方阔字,神采秀发,膏润无穷。后人观之,如见其清眸丰颊,进趋裕如也。跋欧阳家书自南方多事以来,日夕忧汝,得昨日递中书,知与新妇诸孙等各安,守官无事,顿解远想。吾此哀苦如常。欧阳氏自江南归明累世,蒙朝廷官禄,吾今又被荣显,致汝等并列官品,当思报效,偶此多事,如有差使,尽心向前,不能避事。致于临难死节,亦是汝荣事,但存心尽公,神明自汝,慎不可思避事也。昨书中言欲买朱砂来,吾不阙此物。汝于官下宜守廉,何得买官下物。吾在官所除饮食外,不曾买一物,汝可观此为戒也。已寒,好将息,不具。吾书送通理十二郎。凡人勉强于外,何所不至,惟考之其私,乃见真伪。
此欧阳文忠公与其弟侄家书也。元丰二年四月十二日,苏轼题。
跋陈氏欧帖
承示近文,只如此作便得也。但古诗中时复要一联对属,尤见工夫,并门当因书言去。昔选人有陈奇者,举主十六人,仁宗见其未尝历选调,特旨不改官,以戒驰鹜者。初官亦少安之。
右陈敏善所藏欧公帖。轼闻公之幼子季默编公之笺牍为一集。此数帖,尤有益于世者,当录以寄季默也。跋钱君倚书遗教经人貌有好丑,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。言有辩讷,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。书有工拙,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。钱公虽不学书,然观其书,知其为挺然忠信礼义人也。轼在杭州,与其子世雄为僚,因得观其所书佛《遗教经》刻石,峭峙有不回之势。孔子曰:“仁者其言也讱。”今君倚之书,盖讱云。
书章郇公写遗教经章文简公楷法尤妙,足以见前人笃实谨厚之余风也。
跋所书清虚堂记
世多藏予书者,而子由独无有。以求之者众,而子由亦以余书为可以必取,故每以与人不惜。昔人求书法,至拊心呕血而不获,求安心法,裸雪没腰,仅乃得之。今子由既轻以余书予人可也,又以其微妙之法言不待愤悱而发,岂不过哉!然王君之为人,盖可与言此者。他人当以余言为戒。
跋所书摩利支经后
侄安节于元丰庚申六月大水中,舟行下峡,常持此经,得脱险难。明年十二月至黄州,见轼,乞写此本持归蜀。眉阳苏轼书。
评杨氏所藏欧蔡书自颜、柳氏没,笔法衰绝,加以唐末丧乱,人物凋落磨灭,五代文采风流,扫地尽矣。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,有二王、颜柳之余,此真可谓书之豪杰,不为时世所汩没者。国初,李建中号为能书,然格韵卑浊,犹有唐末以来衰陋之气,其余未见有卓然追配前人者。独蔡君谟书,天资既高,积学深至,心手相应,变态无穷,遂为本朝第一。然行书最胜,小楷次之,草书又次之,大字又次之,分、隶小劣。又尝出意作飞白,自言有翔龙舞凤之势,识者不以为过。欧阳文忠公书,自是学者所共仪刑,庶几如见其人者。正使不工,犹当传宝,况其精勤敏妙,自成一家乎?杨君畜二公书,过黄州,出以相示,偶为评之。
杂评
杨凝式书,颇类颜行。李建中书,虽可爱,终可鄙,虽可鄙,终不可弃。李国士本无所得,舍险瘦,一字不成。宋宣献书,清而复寒,正类李留台重而复寒,俱不能济所不足。苏子美兄弟,俱太俊,非有余,乃不足也。蔡君谟为近世第一,但大字不如小字,草不如真,真不如行也。
王文甫达轩评书
唐末五代文章卑陋,字画随之。杨公凝式笔为雄,往往与颜、柳相上下,甚可怪也。今世多称李建中、宋宣献。此二人书,仆所不晓。宋寒而李俗,殆是浪得名。惟近日蔡君谟,天资既高,而学亦至,当为本朝第一。书赠王文甫
王文甫好典买古书画诸物。今日自言典两端砚及陈归圣篆字,用钱五千。余请攀归圣例,每日持一两纸,只典三百文。文甫言甚善。川僧清悟在旁知状。
书赠王十六二首(之一)王十六秀才禹锡,好蓄余书,相从三年,得两牛腰。既入太学,重不可致,乃留文甫许分遗。然缄锁牢甚。文甫云:“相与有瓜葛,那得尔耶?”书赠王十六二首(之二)
十六及第,当以凤朱风字大砚与之。请文甫收此为据。十六及第,当以石绿天猊为仆作利市也。
记潘延之评予书潘延之谓子由曰:“寻常于石刻见子瞻书,今见真迹,乃知为颜鲁公不二。”尝评鲁公书与杜子美诗相似,一出之后,前人皆废。若予书者,乃似鲁公而不废前人者也。
书赠徐大正四首(之一)
此蔡公家赐纸也。建安徐大正得之于公子。来求东坡居士草书,居士既醉,为作此数纸。
书赠徐大正四首(之二)得之,天下奇男子也。世未有用之者。然丈夫穷达固自有时耶?书赠徐大正四首(之三)江湖间,有鸟鸣于四五月,其声若云麦熟即快活。今年二麦如云,此鸟不妄言也。
书赠徐大正四首(之四)
或问东坡草书。坡云:“不会。”进云:“学人不会?”坡云:“则我也不会。”跋李康年篆心经后江夏李君康年,好古博学,而小篆尤精。以私忌日篆《般若心经》,为其亲追福,而求余为跋尾。余闻此经虽不离言语文字,而欲以文字见、欲以言语求则不可得。篆画之工,盖亦无施于此,况所谓跋尾者乎?然人之欲荐其亲,必归于佛,而作佛事,当各以其所能。虽画地聚沙,莫不具足,而况篆字之工若此者耶?独恐观者以字法之工,便作胜解。故书其末,普告观者,莫作是念。元丰五年十二月十三日。
跋文与可论草书后余学草书凡十年,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。后因见道上斗蛇,遂得其妙,乃知颠、素之各有所悟,然后至于如此耳。留意于物,往往成趣。昔人有好草书,夜梦则见蛟蛇纠结。数年,或昼日见之,草书则工矣,而所见亦可患。与可之所见,岂真蛇耶,抑草书之精也?予平生好与与可剧谈大噱,此语恨不令与可闻之,令其捧腹绝倒也。
跋草书后仆醉后,乘兴辄作草书十数行,觉酒气拂拂,从十指间出也。
跋先君与孙叔静帖(并书)
承借示新文及累为临访,甚荷勤眷。文字已细观,甚善!甚善!必欲求所未至,如中正论引舜为证,此是时文之病。凡论意立而理明,不必觅事应副。诚未之思,专此,不宣。
嘉祐、治平间,先君编修《太常因革礼》。在京师学者,多从讲问。而孙叔静兄弟,皆笃学能文,先君亟称之。先君既殁十有八年,轼谪居于黄,叔静自京师过蕲枉道过轼,出先君手书以相示。轼请受而藏之,叔静不可,遂归之。先君平生往还书疏,多口占以授子弟,而此独其真迹,信于叔静兄弟厚善也耶?元丰六年七月十五日,轼记。
跋先君书送吴职方引先伯父及第吴公榜中,而轼与其子子上再世为同年,契故深矣。始先君家居,人罕知之者。公携其文至京师,欧阳文忠公始见而知之。公与文忠交盖久,故文忠谪夷陵时,赠公诗有“落笔妙天下”之语。轼自黄迁于汝,舟过慈湖,子上昆仲出此文相示,乃泣而书之。元丰七年四月十四日,轼谨记。跋蔡君谟书
仆尝论君谟书为本朝第一,议者多以为不然。或谓君谟书为弱,此殊非知书者。若江南李主,外托劲险而中实无有,此真可谓弱者。世以李主为劲,则宜以君谟为弱也。元丰八年七月四日。
记与君谟论书
作字要手熟,则神气完实而有余韵,于静中自是一乐事。然常患少暇,岂于其所乐常不足耶?自苏子美死,遂觉笔法中绝。近年蔡君谟独步当世,往往谦让不肯主盟。往年,予尝戏谓君谟言,学书如溯急流,用尽气力,船不离旧处。君谟颇诺,以谓能取譬。今思此语已四十余年,竟如何哉?
跋范文正公帖
轼自省事,便欲一见范文正公,而终不可得。览其遗迹,至于泫然。人之云亡,邦国殄瘁,可不哀哉!元丰八年九月一日。
题陈履常书
此书既以遗荆州李翘叟,继而亡其本。后从翘叟借来誊本,辄为役夫盗去,卖与龙安寺千部院僧。盗事觉,追取得之,后归翘叟。翘叟屡来索此卷,云:“恐为人盗去。”予谓不然,乃果见盗。夫不疑于物,物亦诚焉。翘叟一动其心,遂果致盗。孔子曰:“苟子之不欲,虽赏之不窃。”诚然哉!题颜长道书故人杨元素、颜长道、孙莘老,皆工文而拙书,或不可识,而孙莘老尤其。不论他人,莘老徐观之,亦自不识也。三人相见,辄以此为叹。今皆为陈迹,使人哽噎。
跋秦少游书
少游近日草书,便有东晋风味,作诗增奇丽。乃知此人不可使闲,遂兼百技矣。技进而道不进,则不可,少游乃技道两进也。
跋黄鲁直草书
草书祗要有笔,霍去病所谓不至学古兵法者为过之。鲁直书。
去病穿城蹋鞠,此正不学古兵法之过也。学即不是,不学亦不可。子瞻书。
跋鲁直为王晋卿小书尔雅
鲁直以平等观作欹侧字,以真实相出游戏法,以磊落人书细碎事,可谓三反。
跋王晋卿所藏莲华经经七卷如箸AA68
凡世之所贵,必贵其难。真书难于飘扬,草书难于严重,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,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。今君所藏,抑又可珍,卷之盈握,沙界已周,读未终篇,目力可废,乃知蜗牛之角可以战蛮触,棘刺之端可以刻沐猴。嗟叹之余,聊题其末。
书杜介求字
杜几先以此纸求余书,云:“大小不得过此。”且先于卷首自写数字。其意不问工拙,但恐字大费纸不能多耳。严子陵若见,当复有卖菜之语。无以惩其失言,当干没此纸也。
书赠宗人
宗人,贫甚,吾无以济之。昔年尝见李驸马璋以五百千购王夷甫帖,吾书不下夷甫,而其人则吾之所耻也。书此以遗生,不得五百千,勿以予人。然事在五百年外,价直如是,不亦钝乎?然吾佛一坐六十小劫,五百年何足道哉!东坡居士。
戏书赫纸
此纸可以钱祭鬼。东坡试笔,偶书其上。后五百年,当成百金之直。物固有遇不遇也。
自评字昨日见欧阳叔弼。云:“子书大似李北海。”予亦自觉其如此。世或以谓似徐书者,非也。
跋太宗皇帝御书历子
京朝官中选三十人充知州,而赐以御书历子,臣得此可以为荣矣。而审官任其事,盖犹有古者选部激浊扬清之风也。非太宗皇帝知钱若水之深,若水亦自信不疑,则三十人者独获此赐,其能使人心服而无疑乎?元四年四月十九日,龙图阁直学士臣轼书。
跋焦千之帖后
欧阳文忠公言“焦子皎洁寒泉水”者,吾友伯强也。泰民徐君,济南之老先生也。钱仲盖尝师之,以伯强与泰民往还书疏相示。伯强之没,盖十年矣,览之怅然。元五年二月十五日书。
题刘景文所收欧阳公书处处见欧阳文忠书,厌轩冕思归而不可得者,十常八九。乃知士大夫进易而退难,可以为后生汲汲者之戒。元五年三月八日,偶与杨次公同过刘景文。景文出此书,仆与次公,皆文忠客也。次公又《交力》其抵掌谈笑,使人感叹不已。题欧阳帖
欧阳公书,笔势险劲,字体新丽,自成一家。然公墨迹自当为世所宝,不待笔画之工也。文忠公得谢,其喜如此。以是知士非进身之难,乞身之难也。
跋刘景文欧公帖
此数十纸,皆文忠公冲口而出,纵手而成,初不加意者也。其文采字画,皆有自然绝人之姿,信天下之奇迹也。
题苏才翁草书
才翁草书真迹,当为历世之宝。然《李白草书歌》,乃唐末五代《交力》禅月而不及者,云“笺麻绢素排数箱”,村气可掬也。
题所书东海若后
轼久欲书柳子厚所作《东海若》一篇刻之石,置之净住院无量寿佛堂中。元六年二月九日,与海陵曹辅、开封刘季孙、永嘉侯临会堂下,遂书以遗僧从本,使刻之。
题所书归去来词后
毛国镇从余求书,且曰:“当于林下展玩。”故书陶潜《归去来》以遗之。然国镇岂林下人也哉,譬如今之纨扇,多画寒林雪竹,当世所难得者,正使在庙堂之上,尤可观也矣!
题张乖崖书后
以宽得爱,爱止于一时。以严得畏,畏止于力之所及。故宽而见畏,严而见爱,皆圣贤之难事而所及者远矣。张忠定公治蜀,用法之严似诸葛孔明。诸葛孔明与公遗爱皆至今,盖尸而祝之,社而稷之。元六年闰八月十三日,过陈,见公之曾孙祖,以轼蜀人,德公宜深,故出公遗墨,求书其后。
跋勾信道郎中集朝贤书夹颂金刚经
乙巳至今二十八年,书经三十二人,逝者几三之二矣。梦幻之喻,非虚言也。惟一念归向之善,历劫不坏,在在处处常为善友。元七年正月二十二日。
跋旧与辩才书
轼平生与辩才道眼相照之外,缘契冥符者多矣。始以五年九月三十日入山,相对终日,留此数纸。明年是日在颍州作书与之,有“少留山中勿便归安养”之语,而师实以是日化去。又明年,其徒惟楚携此轴来,为一太息。五月十一日书。
跋陈莹中题朱表臣欧公帖
敬其人,爱其字,文忠公之贤,天下皆知。使嘉祐以前见其书者,皆如今日,则朋党之论何自兴!元元年四月,延平陈书。美哉莹中之言也。仲尼之存,或削其迹,梦奠之后,履藏千载。文忠公读《石守道文集》,有云:“后世苟不公,至今无圣贤。”公殁之后二十余年,憎爱一衰,议论乃公,亦何待后世乎?绍圣元年五月书。
书归去来词赠契顺余谪居惠州,子由在高安,各以一子自随。余分寓许昌、宜兴,岭海隔绝。诸子不闻余耗,忧愁无聊。苏州定慧院学佛者卓契顺谓迈曰:“子何忧之甚,惠州不在天上,行即到耳,当为子将书问之。”绍圣三年三月二日,契顺涉江度岭,徒行露宿,僵仆瘴雾,黧面茧足以至惠州。得书径还。余问其所求。答曰:“契顺惟无所求,而后来惠州。若有所求,当走都下矣。”苦问不已。乃曰:“昔蔡明远鄱阳一校耳,颜鲁公绝粮江淮之间,明远载米以周之。鲁公怜其意,遗以尺书,天下至今知有明远也。今契顺虽无米与公,然区区万里之勤,倘可以援明远例,得数字乎?”余欣然许之,独愧名节之重,字画之好,不逮鲁公。故为书渊明《归去来词》以遗之,庶几契顺托此文以不朽也。
题所书宝月塔铭(并鲁直跋)予撰《宝月塔铭》,使澄心堂纸,鼠须笔,李庭墨,皆一代之选也。舟师不远万里,来求予铭,予亦不孤其意。绍圣三年正月十二日,东坡老人书。
塔铭小字,如季海得意时书,书字虽工拙在人,要须年高手硬,心意闲澹,乃入微耳。庭坚书。书天蓬咒
绍圣三年端午,惠州道士邹葆光云:“今日今月皆甲午,而午时当庚甲合,人之遇此也难。请书《天蓬神兄》。”予嘉其意,乃为斋戒书之。
跋山谷草书昙秀来海上,见东坡,出黔安居士草书一轴,问此书如何?坡云:“张融有言,不恨臣无二王法,恨二王无臣法。”吾于黔安亦云。他日黔安当捧腹轩渠也。丁丑正月四日。跋希白书
希白作字,自有江左风味,故长沙法帖,比淳化待诏所摹为胜,世俗不察,争访阁本,误矣。此逸少一卷为尤妙。庚辰七夕,合浦官舍借观。
题自作字
东坡平时作字,骨撑肉,肉没骨,未尝作此瘦妙也。宋景文公自名其书铁线。若东坡此帖,信可谓云尔已矣。元符三年九月二十四日,游三州岩回,舟中书。
书舟中作字
将至曲江,船上滩欹侧,撑者百指,篙声石声荦然,四顾皆涛濑,士无人色,而吾作字不少衰,何也?吾更变亦多矣,置笔而起,终不能一事,孰与且作字乎?书沈辽智静大师影堂铭
邻舍有睿达,寺僧不求其书,而独求予,非惟不敬东家,亦有不敬西家耶?
论沈辽米芾书
自君谟死后,笔法衰绝。沈辽少时本学其家传师者,晚乃讳之,自云学子敬。病其似传师也,故出私意新之,遂不如寻常人。近日米芾行书,王巩小草,亦颇有高韵,虽不逮古人,然亦必有传于世也。
跋所书圜通偈
轼迁岭海七年,每遇私忌,斋僧供佛,多不能如旧。今者北归,舟行豫章、彭蠡之间,遇先妣成国太夫人程氏忌日,复以阻风滞留,斋荐尤不严,且敬写《楞严经》中文殊师利法王所说《圜通偈》一篇,少伸追往之怀,行当过庐山,以施山中有道者。建中靖国元年四月八日书。
题凤翔东院王画壁嘉祐癸卯上元夜,来观王维摩诘笔。时夜已阑,残灯耿然,画僧踽踽欲动,恍然久之。
书摩诘蓝田烟雨图
味摩诘之诗,诗中有画。观摩诘之画,画中有诗。诗曰:“蓝白石出,玉川红叶稀。山路元无雨,空翠湿人衣。”此摩诘之诗,或曰非也。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。
跋文与可墨竹
昔时,与可墨竹,见精缣良纸,辄愤笔挥洒,不能自已,坐客争夺持去,与可亦不甚惜。后来见人设置笔砚,即逡巡避去。人就求索,至终岁不可得。或问其故。与可曰:“吾乃者学道未至,意有所不适,而无所遗之,故一发于墨竹,是病也。今吾病良已,可若何?”然以余观之,与可之病,亦未得为已也,独不容有不发乎?余将伺其发而掩取之。彼方以为病,而吾又利其病,是吾亦病也。熙宁庚戌七月二十一日,子瞻。
书通叔篆
李元直,长安人。其先出于唐让帝。学篆书数十年,覃思甚苦,晓字法,得古意。用锋笔,纵手疾书,初不省度,见余所藏与可墨竹,求题其后。因戏书此数百言。通叔其字云。
书李将军三げ马图
唐李将军思训作《明皇摘瓜图》。嘉陵山川,帝乘赤骠,起三げ,与诸王及嫔御十数骑,出飞仙岭下,初见平陆,马皆若惊,而帝马见小桥作徘徊不进状,不知三げ谓何?后见岑嘉州诗,有《卫节度赤骠歌》云:“赤髯胡雏金剪刀,平明剪出三げ高。”乃知唐御马多剪治,而三げ其饰也。题赵几屏风与可竹
与可所至,诗在口,竹在手。来京师不及岁,请郡还乡,而诗与竹皆西矣。一日不见,使人思之。其面目严冷,可使静险躁,厚鄙薄。今相去数千里,其诗可求,其竹可乞,其所以静、厚者不可致。此予所以见竹而叹也。
跋蒲传正燕公山水
画以人物为神,花、竹、禽、鱼为妙,宫室、器用为巧,山水为胜,而山水以清雄奇富变态无穷为难。燕公之笔,军然天成,粲然日新,已离画工之度数而得诗人之清丽也。
跋文勋扇画
旧闻吴道子画《西方变相》,观者如堵。道子作佛圆光,风落电转,一挥而成。尝疑其不然。今观安国作方界,略不抒思,乃知传者之不谬。
跋吴道子地获变相
道子,画圣也。出新意于法度之内,寄妙理于豪放之外,盖所谓游刃余地,运斤成风者耶?观《地获变相》,不见其造业之因,而见其受罪之状,悲哉!能于此间一念清净,岂无脱理,但恐如路傍草,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耳。元丰六年七月十日,齐安临{白木}亭借观。
跋与可纟亏竹
纟亏竹生于陵阳守居之北崖,盖岐竹也。其一未脱箨,为蝎所伤,其一困于嵌岩,是以为此状也。吾亡友文与可为陵阳守,见而异之,以墨图其形。余得其摹本以遗玉册官祁永,使刻之石,以为好事者动心骇目诡特之观,且以想见亡友之风节,其屈而不挠者,盖如此云。
书黄筌画雀
黄筌画飞鸟,颈足皆展。或曰:“飞鸟缩颈则展足,缩足则展颈,无两展者。”验之信然。乃知观物不审者,虽画师且不能,况其大者乎?君子是以务学而好问也。
书戴嵩画牛
蜀中有杜处士,好书画,所宝以百数。有戴嵩《牛》一轴,尤所爱,锦囊玉轴,常以自随。一日曝书画,有一牧童见之,拊掌大笑,曰:“此画斗牛也。牛斗,力在角,尾搐入两股间,今乃掉尾而斗,谬矣。”处士笑而然之。古语有云:“耕当问奴,织当问婢。”不可改也。
跋赵云子画
赵云子画笔略到而意已具,工者不能。然托于椎陋以戏侮来者,此柳下惠之不恭,东方朔之玩世,滑稽之雄乎?或曰:“云子盖度世者。”蜀人谓狂云犹曰风云耳。
跋艾宣画
金陵艾宣画翎毛花竹,为近岁之冠。既老,笔迹尤奇,虽不复精匀,而气格不凡。今尚在,然眼昏不能复运笔矣。尝见此物,各为赋一首云。
书画壁易石
灵壁出石,然多一面。刘氏园中砌台下,有一株独,然反覆可观,作麋鹿宛颈状。东坡居士欲得之,乃画临华阁壁,作丑石风竹。主人喜,乃以遗予。居士载归阳羡。元丰八年四月六日。
书陈怀立传神
传神之难在于目。顾虎头云:“传神写照,都在阿堵中,其次在颧颊。”吾尝于灯下顾见颊影,使人就壁画之,不作眉目,见者皆失笑,知其为吾也。目与颧颊似,余无不似者,眉与鼻口,盖可增减取似也。传神与相一道,欲得其人之天,法当于众中阴察其举止。今乃使具衣冠坐注视一物,彼敛容自持,岂复见其天乎?凡人意思各有所在,或在眉目,或在鼻口。虎头云:“颊上加三毛,觉精采殊胜。”则此人意思,盖在须颊间也。优孟学孙叔敖,抵掌谈笑,至使人谓死者复生。此岂能举体皆似耶?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。使画者悟此理,则人人可谓顾、陆。吾尝见僧惟真画曾鲁公,初不甚似。一日,往见公,归而喜甚,曰:“吾得之矣。”乃于眉后加三纹,隐约可见,作仰首上视,眉扬而额蹙者,遂大似。南都人陈怀立传吾神,众以为得其全者。怀立举止如诸生,萧然有意于笔墨之外者也。故以所闻者助发之。
跋画苑
君厚《画苑》,处不充箧笥,出不汗牛马,明窗净几,有坐卧之安,高堂素壁,无舒卷之劳,而人物禽鱼之变态,山川草木之奇姿,粲然陈前,亦好事者之一适也。元二年二月八日,平叔借观,子瞻书。
跋宋汉杰画
仆曩与宋复古游,见其画潇湘晚景,为作三诗,其略云:“迳遥趋后崦,水会赴前溪。”复古云:“子亦善画也耶?”今其犹子汉杰,亦复有此学,假之数年,当不减复古。元三年四月五日书。
又跋汉杰画山二首(之一)
唐人王摩诘、李思训之流,画山川峰麓,自成变态,虽萧然有出尘之姿,然颇以云物间之。作浮云杳霭,与孤鸿落照,灭没于江天之外,举开发宗之,而唐人之典刑尽矣。近岁惟范宽稍存古法,然微有俗气。汉杰此山,不古不今,稍出新意,若为之为已,当作着色山也。
又跋汉杰画山二首(之二)
观士人画,如阅天下马,取其意气所到。乃若画工,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,无一点俊发,看数尺许便卷。汉杰真士人画也。
跋李伯时卜居图
定国求余为写杜子美《寄赞上人诗》,且令李伯时图其事,盖有归田意也。余本田家,少有志丘壑,虽为绅,奉养犹农夫。然欲归者盖十年,勤请不已,仅乃得郡。士大夫逢时遇合,至卿相如反掌,惟归田古今难事也。定国识之。吾若归田,不乱鸟兽,当如陶渊明。定国若归,豪气不除,当如谢灵运也。
跋李伯时孝经图观此图者,易直子谅之心,油然生矣。笔迹之妙,不减顾、陆。至第十八章,人子之所不忍者,独寄其仿佛。非有道君子不能为,殆非顾、陆之所及。
跋卢鸿学士草堂图
此唐卢丞相、段文昌本,今在内侍都知刘君元方家。元三年七月,予馆伴北使于都亭驿,刘以示予,为赋此篇。迨、过远来省,书令同作。跋南唐挑耳图王晋卿尝暴得耳聋,意不能堪,求方于仆。仆答之云:“君是将种,断头穴胸,当无所惜,两耳堪作底用,割舍不得?限三日疾去,不去,割取我耳。”晋卿洒然而悟。三日,病良已,以颂示仆云:“老坡心急频相劝,性难只得三日限。我耳已效君不割,且喜两家都平善。”今见定国所藏《挑耳图》,云得之晋卿,聊识此事。
跋摘瓜图
元稹《望云骓歌》云:“明皇当时无此马,不免骑驴来幸蜀。”信如稹言,岂有此权奇蹀躞与嫔御摘瓜山谷间如思训之图乎?然禄山之乱,崔图在蜀,储设甚备,骑驴当时虚语耳。
书唐名臣像
李卫公言唐俭辈不足惜。观其容貌,殆非所谓名下无虚士。
书许道宁画
泰人有屈鼎笔者,许道宁之师。善分布涧谷,间见屈曲之状,然有笔而无思致,林木皆ㄙ霭而已,道宁气格似过之,学不及也。
书黄鲁直画跋后三首·远近景图此图燕贵之来昆仍云也。穷山野水,亦是林下人窠窟,然烈风偃草木,客子当藏舟入浦涂攵中,强人力牵挽,欲何之耶?双井永思堂书。
舟未行而风作,固不当行,若中途遇风,不尽力牵挽以投浦岸,当何之耶?鲁直怪舟师不善,预相风色可也,非画师之罪。绍圣二年正月十一日,惠州思无邪斋书。
书黄鲁直画跋后三首·北齐校书图
往在都下,驸马都尉王晋卿时时送书画来作题品,辄贬剥令一钱不直。晋卿以为言。庭坚曰:“书画以韵为主,足下囊中物,非不以千钱购取,所病者韵耳。”收书画者,观予此语,三十年后当少识书画矣。元九年四月戊辰,永思堂书。
画有六法,赋彩拂澹,其一也,工尤难之。此画本出国手,止用墨笔,盖唐人所谓粉本。而近岁画师,乃为赋彩,使此六君子者,皆涓然作何郎傅粉面,故不为鲁直所取,然其实善本也。绍圣二年正月十二日,思无邪斋书。
书黄鲁直画跋后三首·右军斫脍图徐彦和送此本来,云是《王右军斫脍图》。予观此榻上偃蹇者,定不解书《兰亭序》也。右军在会稽时,桓温求侧理纸。库中有五十万,尽付之。计此风神,必有岩壑之姿耳。永思堂书。
谢安石人物为江左第一,然其为政,殊未可逸少意,作书讥诮,殆欲痛哭。此所谓君子爱人以德者。以纸五十万与桓温,何足道。此乃史官之陋,而鲁直亦云尔,何哉?书生见五十万纸,足了一世,举以与人,真异事耳。本传又云:“兰亭之会,或以比金谷,而以逸少比季伦,逸少闻之甚喜。”金谷之会,皆望尘之友也。季伦之于逸少,如鸱鸢之于鸿鹄,尚不堪作奴,而以自比,决是晋、宋间妄语。史官许敬宗,真人奴也,见季伦金多,以为贤于逸少。今鲁直又怪画师不能得逸少高韵,岂不难哉!余在惠州,徐彦和寄此画,求余跋尾,书此以发千里一笑。绍圣二年正月十二日,东坡居士书。跋醉道士图(并章子厚跋)
仆素不喜酒,观正父《醉士图》,以甚畏执杯持耳翁也。子瞻书。
仆观《醉道士图》,展卷末诸君题名,至子瞻所题,发噱绝倒。子厚书。
再跋
熙宁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,再过长安,会正父于母清臣家。再观《醉士图》,见子厚所题,知其为予噱也。持耳翁余固畏之,若子厚乃求其持而不得者。他日再见,当复一噱。时与清臣、尧夫、子由同观。子瞻书。
酒中固多味,恨知之者寡耳。若持耳翁,已太苛矣。子瞻性好山水,尚不肯渡仙游潭,况于此而知味乎?宜其畏也。正父赴丰国时,子厚令武进,复题此,以继子瞻之后。己酉端午后一日。
书墨
余蓄墨数百挺,暇日辄出品试之,终无黑者,其间不过一二可人意。以此知世间佳物,自是难得。茶欲其白,墨欲其黑。方求黑时嫌漆白,方求白时嫌雪黑,自是人不会事也。
试墨世人言竹纸可试墨,误矣。当于不宜墨纸上。竹纸盖宜墨,若池、歙精白玉板,乃真可试墨,若于此纸上黑,无所不黑矣。褪墨石砚上研,精白玉板上书,凡墨皆败矣。
书徂徕煤墨徂徕珠子煤,自然有龙麝气,以水调匀,以刀圭服,能已鬲气,除痰饮。专用此一味,阿胶和之,捣数万杵,即为妙墨,不俟余法也。陈公弼在汶上作此墨,谓之黑龙髓,后人盗用其名,非也。
记李公择惠墨
李公择惠此墨半丸。其印文云“张力刚”,岂墨匠姓名耶?云得之高丽使者。其墨鲜光而净,岂减李廷父子乎?试复观之。劝君不好书,而自论墨拳拳如此,乃知此病吾辈同之,可以一笑。
记李方叔惠墨
李方叔遗墨二十八丸,皆麝,香气袭人,云是元存道曾ヘ阴平,得麝数十脐,皆尽之于墨。虽近岁贵人造墨,亦未有用尔许麝也。
书清悟墨川僧清悟,遇异人传墨法,新有名。江淮间人,未甚贵之。予与王文甫各得十丸,用海东罗文麦光纸,作此大字数纸,坚韧异常,可传五六百年,意使清悟托此以不朽也。书张遇潘谷墨(寄王禹锡)
麝香张遇墨两丸,或自内廷得之以见遗,藏之久矣。今以奉寄。制作精至,非常墨所能仿佛,请珍之!请珍之!又大小八丸,此潘谷与一贵人造者,谷既死,不可复得,宜宝秘也。
书庞安时见遗廷墨
吾蓄墨多矣,其间数丸,云是廷造。虽形色异众,然岁久墨之乱真者多,皆疑而未决也。有人蓄此墨再世矣,不幸遇重病,医者庞安时愈之,不敢取一钱,独求此墨,已而传遗余,求书数幅而已。安时,蕲水人,术学造妙而有贤行,大类蜀人单骧。善疗奇疾。字安常。知古今,删录张仲景已后《伤寒论》,极精审,其疗伤寒,盖万全者也。
书吕行甫墨颠吕希彦行甫,相门子,行义有过人者,不幸短命死矣。平生藏墨,士大夫戏之为墨颠。功甫亦与之善,出其所遗墨,作此数字。
书李公择墨蔽
李公择见墨辄夺,相知间抄取殆遍。近有人从梁、许来,云:“悬墨满室。”此亦通人之一蔽也。余尝有诗云:“非人磨墨墨磨人。”此语殆可凄然云。书李宪臣藏墨
余为凫绎颜先生作集引,其子复长道以李廷墨见遗,形制绝类此墨,以金涂龙及铭,云:“李宪臣所蓄赐墨也。”此墨最久而黑如此,殆是真耶?书石昌言爱墨
石昌言蓄廷墨,不许人磨。或戏之云:“子不磨墨,墨当磨子。”今昌言墓木拱矣,而墨故无恙,可以为好事者之戒。
书沈存中石墨陆士衡与士龙书云:“登铜雀台,得曹公所藏石墨数瓮,今分寄一螺。”《大业拾遗记》:“宫人以蛾绿画眉。”亦石黑之类也。近世无复此物。沈存中帅延,以石烛烟,作墨坚重而黑,在松烟之上,曹公所藏,岂此物也耶?
书所造油烟墨
凡烟皆黑,何独油烟为墨则白,盖松烟取远,油烟取近,故为焰所灼而白耳。予近取油烟,才积便扫,以为墨皆黑,殆过于松煤,但调不得法,不为佳墨,然则非烟之罪也。
书别造高丽墨
余得高丽墨,碎之,杂以潘谷墨,以清悟和墨法剂之为握子,殊可用。故知天下无弃物也,在处之如何尔。和墨惟胶当乃佳,胶当而不失清和,乃为难耳。清悟墨胶水寒之,可切作水精脍也。
书冯当世墨冯当世在西府,使潘谷作墨,铭云“枢庭东ト”,此墨是也。阮孚云:“一生当着几纟两屐。”仆云:“不知当用几丸墨。”人常惜墨不磨,终当为墨所磨。
书怀民所遗墨
世人论墨,多贵其黑,而不取其光。光而不黑,固为弃物。若黑而不光,索然无神采,亦复无用。要使其光清而不浮,湛湛如小儿目睛,乃为佳也。怀民遗仆二枚,其阳云“清烟煤法墨”,其阴云“道卿既黑而光”,殆如前所云者,书以报之。
书求墨
阮生云:“未知一生当着几纟两屐。”吾有佳墨七十丸,而犹求取不已,不近愚耶?
书雪堂义墨
元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,驸马都尉王晋卿致墨二十六丸,凡十余品。杂研之,作数十字,以观其色之深浅。若果佳,当捣和为一品,亦当为佳墨。予昔在黄州,邻近四五郡皆送酒,予合置一器中,谓之雪堂义樽。今又当为雪堂义墨也耶?
书北虏墨
云庵有墨,铭云“阳岩镇造”,云是北虏墨,陆子履奉使得之者。
书廷墨
昨日有人出墨数寸,仆望见,知其为廷也。凡物莫不然,不知者如乌之雌雄,其知之者如乌、鹄也。
记夺鲁直墨
黄鲁直学吾书,辄以书名于时,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之,常携古锦囊,满中皆是物也。一日见过,探之,得承晏墨半挺。鲁直甚惜之,曰:“群儿贱家鸡,嗜野鹜。”遂夺之,此墨是也。元四年三月四日。书茶墨相反茶欲其白,常患其黑。墨则反是。然墨磨隔宿则色暗,茶碾过日则香减,颇相似也。茶以新为贵,墨以古为佳,又相反矣。茶可于口,墨可于目。蔡君谟老病不能饮,则烹而玩之。吕行甫好藏墨而不能书,则时磨而小啜之。此又可以发来者之一笑也。记温公论茶墨司马温公尝曰:“茶与墨政相反。茶欲白,墨欲黑,茶欲重,墨欲轻,茶欲新,墨欲陈。”予曰:“二物之质诚然,然亦有同者。”公曰:“谓何?”予曰:“奇茶妙墨皆香,是其德同也。皆坚,是其操同也。譬如贤人君子,妍丑黔皙之不同,其德操韫藏,实无以异。”公笑以为是。
元五年十月二十六日,醇老、全翁、元之、敦夫、子瞻,同游南屏寺。寺僧谦出奇茗如玉雪。适会三衢蔡熙之子舀出所造墨,黑如漆。墨欲其黑,茶欲其白,物转颠倒,未知孰是?大众一笑而去。
书柳氏试墨
昨日有人点第一网龙团,香味十倍常茶。如使诸葛鼠须笔,金阑子入手,不似有锋刃。惟有此物似之。元八年三月十八日,过柳仲远试墨,书此。此墨云“文公桧鼯葛”,不知其所谓也。
书李承晏墨
近时士大夫多造墨,墨工亦尽其技,然皆不逮张李古剂,独二谷乱真,盖亦窃取其形制而已。吴子野出此墨,云是孙准所遗,李承晏真物也,当以色考之,仍以数品比较,乃定真伪耳。绍圣丙子十二月二十一日书。
书潘谷墨
卖墨者潘谷,余不识其人,然闻其所为,非市井人也。墨既精妙而价不二。士或不持钱求墨,不计多少与之。此岂徒然者哉!余尝与诗云:“一朝入海寻李白,空看人间画墨仙。”一日,忽取欠墨钱券焚之,饮酒三日,发狂浪走,遂赴井死。人下视之,盖趺坐井中,手尚持数珠也。见张元明,言如此。
试东野晖墨
世言蜀中冷金笺最宜为墨,非也。惟此纸难为墨。尝以此纸试墨,惟李廷乃黑。此墨兖人东野晖所制,每枚必十千,信亦非凡墨之比也。
书裴言墨
潘谷、郭玉、裴言皆墨工,其精粗次第如此。此裴言墨也,比常墨差胜,云是与曹王制者,当由物料精好故耶?
书王君佐所蓄墨
君佐所蓄新罗墨,甚黑而不光,当以潘谷墨和之,乃为佳绝。今时士大夫多贵苏浩然墨,浩然本用高丽煤杂远烟作之,高丽墨若独使,如研土炭耳。书潘衡墨金华潘衡初来儋耳,起灶作墨,得烟甚丰,而墨不甚精。予教其作远突宽灶,得烟几减半,而墨乃尔。其印文曰“海南松煤东坡法墨”,皆精者也。常当防墨工盗用印,使得墨者疑耳。此墨出灰池中,未五日而色已如此,日久胶定,当不减李廷、张遇也。元符二年四月十七日。
书海南墨
此墨吾在海南亲作,其墨与廷不相下。海南多松,松多故煤富,煤富故有择也。记海南作墨
己卯腊月二十三日,墨灶火大发,几焚屋,救灭,遂罢作墨。得佳墨大小五百丸,入漆者几百丸,足以了一世著书用,仍以遗人,所不知者何人也。余松明一车,仍以照夜。二十八日二鼓,作此纸。
书孙叔静常和墨
孙叔静用剑脊墨,极精妙。其文曰“太室常和”。常和,盖少室间道人也。卖墨,收其赢以起三清殿。墨甚坚而黑,近岁善墨,唯朱觐及此耳。觐,九华人。记王晋卿墨
王晋卿造墨,用黄金丹砂,墨成,价与金等。三衢蔡舀自烟煤胶外,一物不用,特以和剂有法,甚黑而光,殆不减晋卿。胡人谓犀黑暗,象白暗,可以名墨,亦可以名茶。
书郑君乘绢纸
仆谪居黄州,郑元舆君乘亦官于黄。一日,以此纸一轴,求仆书云:“有故人孟阳,酷好君书,属予多为求之。”仍出孟君书数纸。其人亦善用笔,落笔洒然,虽仆何以加之。郑君言其意勤甚,殆不可不许。后数日,适会中秋,仆与客饮江亭,醉甚,乃作此数纸。时元丰四年也。明日视之,乃绢也。然古者本谓绢纸,近世失之云。书六合麻纸
成都浣花溪,水清滑胜常,以沤麻楮作笺纸,紧白可爱,数十里外便不堪造,信水之力也。扬州有蜀冈,冈上有大明寺井,知味者以谓与蜀水相似。西至六合,罔尽而水发,合为大溪,溪左右居人亦造纸,与蜀产不甚相远。自十年以来,所产益多,工亦益精,更数十年,当与蜀纸相乱也。
书布头笺川笺取布机余经不受纬者治作之,故名布头笺。此纸冠天下,六合人亦作,终不佳。
书海苔纸昔人以海苔为纸,今无复有,今人以竹为纸,亦古所无有也。付子过。
书石晋笔仙
石晋之末,汝州有一士,不知姓名,每夜作笔十管付其家。至晓,阖户而出,面街凿壁,贯以竹筒,如引水者。有人置三十钱,则一笔跃出。以势力取之,莫得也。笔尽,则取钱携一壶买酒吟啸自若,率尝如此。凡三十载,忽去,不知所在。又数十年,复有见之者,颜貌如故,人谓之笔仙。
书诸葛笔
宣州诸葛氏笔,擅天下久矣。纵其间不甚佳者,终有家法。如北苑茶、内库酒、教坊乐,虽弊精疲神,欲强学之,而草野气终不可脱。
书钱塘程奕笔
近年笔工,不经师匠,妄出新意,择毫虽精,形制诡异,不与人手相谋。独钱塘程奕所制,有三十年先辈意味,使人作字,不知有笔,亦是一快。吾不久行当致数百枝而去,北方无此笔也。
记南兔毫
余在北方食獐兔,极美,及来两浙江淮,此物稀少,宜其益珍。每得食,率少味,及微腥,有鱼暇气。聚其皮数十,以易笔于都下。皆云此南兔,不经霜雪,毫漫不可用。乃知此物本不产陂泽间也。记都下熟毫
近日都下笔皆圆熟少锋,虽软美易使,然百字外力辄衰,盖制毫太熟使然也。鬻笔者既利于易败而多售,买笔者亦利其易使。惟诸葛氏独守旧法,此又可喜也。
记古人系笔
系笔当用生毫,笔成,饭甑中蒸之,熟一斗饭乃取出,悬水瓮上数月乃可用,此古法也。
记欧公论把笔
把笔无定法,要使虚而宽。欧阳文忠公谓余,当使指运而腕,不知此语最妙。方其运也,左右前后却不免欹侧,及其定也,上下如引绳,此之谓笔正。柳诚悬之语良是。
书诸葛散卓笔散卓笔,惟诸葛能之。他人学者,皆得其形似而无其法,反不如常笔。如人学杜甫诗,得其粗俗而已。
书杜君懿藏诸葛笔杜叔元君懿善书,学李建中法。为宣州通判。善待诸葛氏,如遇士人,以故为尽力,常得其善笔。余应举时,君懿以二笔遗余,终试笔不败。其后二十五年,余来黄州,君懿死久矣,而见其子沂,犹蓄其父在宣州所得笔也,良健可用。君懿胶笔法,每一百枝,用水银粉一钱,上皆以沸汤调研如稀糊。乃以研墨,胶笔永不蠹,且润软不燥也。非君懿善藏,亦不能如此持久也。
书唐林夫惠诸葛笔
唐林夫以诸葛笔两束寄仆,每束十色,奇妙之极。非林夫善书,莫能得此笔。林夫又求仆行草,故为作此数纸。元丰六年十月十五日,醉中题。
书黄鲁直惠郎奇笔
仆应举时,常用郎奇笔,近岁不复有,不知奇之存亡。今日忽于鲁直处得之。鲁直云:“奇中风十许年,近忽无恙。此笔不当供答义人,当与作赋人用也。”
书鲁直所藏徐偃笔
鲁直出众工笔,使仆历试之。笔锋如着盐曲蟮,诘曲纸上。鲁直云:“此徐偃笔也。有筋无骨,真可谓名不虚得。”
书吴说笔笔若适士大夫意,则工书人不能用。若便于工书者,则虽士大夫亦罕售矣。屠龙不如履犭希,岂独笔哉!君谟所谓艺益工而人益困,非虚语也。吴政已亡,其子说颇得家法。
试吴说笔
前史谓徐浩书锋藏画中,力出字外。杜子美云:“书贵瘦硬方通神。”若用今时笔工虚锋涨墨,则人人皆作肥皮馒头矣。用吴说笔,作此数字,颇适人意。
书岭南笔
绍圣三年五月二十七日,过水西,见卖笔者,形制粗似笔,以二十钱易两枝。墨水相浮,纷然欲散,信岭南无笔也。书孙叔静诸葛笔久在海外,旧所赍笔皆腐败,至用鸡毛笔。拒手狞劣,如魏元忠所谓骑穷相驴脚摇登者。今日忽于孙叔静处用诸葛笔,惊叹此笔乃尔蕴藉耶!
书赠孙叔静
今日于叔静家饮官法酒,烹团茶,烧衙香,用诸葛笔,皆北归喜事。
书王定国赠吴说帖(定国帖附)
定国吴砚,李文靖奉使江南得之。巩获于其孙,盖作风字样,收水处微损,以漆固之。子瞻作《清虚居士真赞》,取以为润笔。子瞻今去国万里,然与砚俱乎?绍圣乙亥春,至广陵,吴说以笔工得子瞻书吴砚铭,览之怅然。平生交游,十年升沉,惟子瞻为耐久。何日复相从,以砚墨纸笔为适也。王巩定国书。(此吴汪少微砚也。)
去国八年,归见中原士大夫,皆用散毫作无骨字。买笔于市,皆散软一律。惟广陵吴说独守旧法。王定国谓往还中无耐久者,吴说笔工而独耐久,吾甚嘉之。建中靖国元年五月二十日,东坡居士书。书凤朱砚
建州北菀凤凰山,山如飞凤下舞之状。山下有石,声如铜铁,作砚至美,如有肤筠然,此殆玉德也。疑其太滑,然至益墨。熙宁五年,国子博士王颐始知以为砚,而求名于余。余名之曰凤朱,且又戏铭其底云:“坐令龙尾羞牛后。”歙人甚病此言。余尝使人求砚于歙,歙人云:“何不只使凤朱石?”卒不得善砚。乃知名者物之累,争冒之所从出也。或曰:“石不知,恶争冒也?”余曰:“既不知恶争冒,则亦不知好美名矣。”
书砚砚之发墨者必费笔,不费笔则退墨。二德难兼,非独砚也。大字难结密,小字常局促;真书患不放,草书苦无法;茶苦患不美,酒美患不辣。万事无不然,可一大笑也。
书砚(赠段)
砚之美,止于滑而发墨,其他皆余事也。然此两者常相害,滑者辄褪墨。余作孔毅夫砚铭云:“涩不留笔,滑不拒墨。”毅夫甚以为名言。
书吕道人砚
泽州吕道人沉泥砚,多作投壶样。其首有吕字,非刻非画,坚纟致可以试金。道人已死,砚渐难得。元丰五年三月七日,偶至沙湖黄氏家,见一枚,黄氏初不知贵,乃取而有之。
书名僧令休砚
黄罔主簿段君,尝于京师佣书人处,得一风字砚。下有刻云:“祥符己酉,得之于信州铅山观音院,故名僧令休之手琢也。明年夏于鹅湖山刻记。”钱易希白题其侧,又刻“荒灵”二字。砚盖歙石之美者。己酉至今七十四年,令休不知为何僧也?禅月、贯休信州人,令休岂其兄弟欤?尝以问铅山人。而“荒灵”二字,莫晓其意。段君以砚遗余,故书此数纸以报之。元丰六年冬至日书。
富阳令冯君,尝为黄冈,故获此书于段。元五年四月十八日复见之,时为钱塘守。
书许敬宗砚二首(之一)都官郎中杜叔元君懿,有古风字砚,工与石皆出妙美。相传是许敬宗砚,初不甚信。其后杭人有网得一铜匣于浙江中者,有“铸成许敬宗”字,与砚适相宜,有容两足处,无毫发差,乃知真敬宗物也。君懿尝语余:“吾家无一物,死,当以此砚作润笔,求君志吾墓也。”君懿死,其子沂归砚请志,而余不作墓志久矣,辞之。沂乃以砚求之于余友人孙莘老,莘老笑曰:“敬宗在,正堪斫以饲狗耳,何以其砚为。”余哀此砚之不幸,一为敬宗所辱,四百余年矣,而垢秽不磨。方敬宗为奸时,砚岂知之也哉,以为非其罪,故乞之于孙莘老,为一洗之。匣今在唐氏,唐氏甚惜之,求之不可得。砚之美既不在匣,而上有敬宗姓名,盖不必蓄也。
书许敬宗砚二首(之二)
杜叔元字君懿,为人文雅,学李建中书,作诗亦有可观。蓄一砚,云:“家世相传,是许敬宗砚。”始亦不甚信之。其后官于杭州,渔人于浙江中网得一铜匣,其中有“铸成许敬宗”字。砚有两足,正方,而匣亦有容足处,不差毫毛,始知真敬宗物。君懿与吾先君善,先君欲求其砚而不可。君懿既死,其子沂以砚遗余,求作墓铭。余平生不作此文,乃归其砚,不为作。沂乃以遗孙觉莘老,而得志文。余过高邮,莘老出砚示余曰:“敬宗在,正好棒杀,何以其砚为。”余以谓憎而知其善,虽其人且不可废,况其砚。乃问莘老求而得。砚,端溪紫石也,而滑润如玉,杀墨如风,其磨墨处微洼,真四百余年物也。匣今在唐处,终当合之。书汪少微砚
邓家有歙砚,底有款识云:“吴顺义元年,处士汪少微铭云:‘松操凝烟,楮英铺雪。毫颖如飞,人间五绝。’”所颂者三物尔,盖所谓砚与少微为五耶?
书唐林夫惠砚
行至泗州,见蔡景繁附唐林夫书信与余端砚一枚,张遇墨半螺。砚极佳,但小而凸,磨墨不甚便。作砚者意待数百年后,砚平乃便墨耳。一砚犹须作数百年计,而作事乃不为明日计,可不谓大惑耶?
书凤朱砚仆好用凤朱石砚,然论者多异同。盖自少得真者,为黯ホ滩石所乱耳。书瓦砚
以瓦为砚,如以铁为镜而已,必求其用,岂如铜与石哉,而世常贵之,岂所谓苟异者耶?
评淄端砚淄石号韫玉砚,发墨而损笔。端石非下岩者,宜笔而褪墨。二者当安所去取?用褪墨砚如骑钝马,数步一鞭,数字一磨,不如骑骡用瓦砚也。
书青州石末砚
柳公权论砚,甚贵青州石末,云“墨易冷”。世莫晓其语。此砚青州甚易得,凡物耳,无足珍者。盖出陶灶中,无泽润理。唐人以此作羯鼓腔,与定州花瓷作对,岂砚材乎?砚当用石,如镜用铜,此真材本性也。以瓦为砚,如以铁为镜。人之待瓦、铁也微,而责之也轻,粗能磨墨照影,便称奇物,其实岂可与真材本性者同日而论哉?
书月石砚屏
李献父遗余天台玉板纸,殆过澄心堂,顷所未见。月石屏扪之,月微凸,乃伪也,真者必平,然多不圆。圆而平,桂满而不出,此至难得,可宝。
书昙秀龙尾砚
昙秀畜龙尾石砚,仆所谓“涩不留笔、滑不拒墨”者也。制以拱璧,而以钅月为池,云是蒋希鲁旧物。予顷在广陵,尝从昙秀识此砚,今复见之岭海间,依然如故人也。书陆道士镜砚陆道士蓄一镜一砚,皆可宝。砚圆首斧形,色正青,背有却月金文,甚能克墨而宜笔,盖唐以前物也。镜则古矣,其背文不可识。家有镜,正类是,其铭曰:“汉有善铜出白阳,取为镜,清如明,左龙右虎俌之。”以铭文考之,则此镜乃汉物也耶?吾尝以示苏子容。子容以博学名世,曰:“此镜以前皆作此,盖禹鼎象物之遗法也。白阳,今无此地名。楚有白公,取南阳白水为邑,白阳岂白水乎?汉人‘而’、‘如’通用。”皆子容云。镜心微凸,镜面小而直,学道者谓是聚神镜也。丙子十二月,初一日书。
杂书琴事十首·家藏雷琴(赠陈季常)
余家有琴,其面皆作蛇付纹,其上池铭云:“开元十年造,雅州灵关村。”其下池铭云:“雷家记八日合。”不晓其“八日合”为何等语也?其岳不容指,而弦不先攵,此最琴之妙,而雷琴独然。求其法不可得,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。琴声出于两池间,其背微隆,若薤叶然,声欲出而隘,徘回不去,乃有余韵,此最不传之妙。
杂书琴事十首·欧阳公论琴诗
“昵昵儿女语,恩怨相尔汝。划然变轩昂,勇士赴敌场。”此退之《听颖师琴》诗也。欧阳文忠公尝问仆:“琴诗何者最佳?”余以此答之。公言此诗固奇丽,然自是听琵琶诗,非琴诗。余退而作《听杭僧惟贤琴》诗云:“大弦春温和且平,小弦廉折亮以清。平生未识宫与角,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。门前剥啄谁扣门,山僧未闲君勿嗔。归家且觅千斛水,净洗从前筝笛耳。”诗成欲寄公,而公薨,至今以为恨。
杂书琴事十首·张子野戏琴妓
尚书郎张先子野,杭州人。善戏谑,有风味。见杭妓有弹琴者,忽抚掌曰:“异哉,此筝不见许时,乃尔黑瘦耶?”杂书琴事十首·琴非雅声
世以琴为雅声,过矣。琴正古之郑、卫耳。今世所谓郑、卫者,乃皆胡部,非复中华之声。自天宝中坐立部与胡部合,自尔莫能辨者。或云,今琵琶中有独弹,往往有中华郑、卫之声,然亦莫能辨也。
杂书琴事十首·琴贵桐孙
凡木,本实而末虚,惟桐反之。试取小枝削,皆坚实如蜡,而其本皆中虚空。故世所以贵孙枝者,贵其实也,实,故丝中有木声。
杂书琴事十首·戴安道不及阮千里
阮千里善弹琴,人闻其能,多往求听。不问贵贱长幼,皆为弹之,神气冲和,不知何人所在。内兄潘岳每命鼓琴,终日达夜无忤色,识者叹其恬澹,不可荣辱。戴安道亦善鼓琴,武陵王使人召之。安道对使者破琴曰:“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。”余以谓安道之介,不如千里之达。
杂书琴事十首·琴鹤之祸
卫懿公好鹤,以亡其国,房次律好琴,得罪至死。乃知烧煮之士,亦自有理。
杂书琴事十首·天阴弦慢
或对一贵人弹琴者,天阴声不发。贵人怪之,曰:“岂弦慢故?”或对曰:“弦也不慢。”
杂书琴事十首·桑叶揩弦
琴弦旧则声暗,以桑叶揩之,辄复如新,但无如其青何耳。
杂书琴事十首·文与可琴铭文与可家有古琴,予为之铭曰:“攫之幽然,如水赴谷。AA69之萧然,如叶脱木。按之噫然,应指而长言者似君。置之枵然,遗形而不言者似仆。”与可好作楚词,故有“长言似君”之句。“AA69”、“释”同。邹忌论琴云:“攫之深,AA69之愉。”此言为指法之妙尔。
元丰四年六月二十三日,陈季常处士自岐亭来访予,携精笔佳纸妙墨求予书。会客有善琴者,求予所蓄宝琴弹之,故所书皆琴事。杂书琴曲十二首·子夜歌(赠陈季常)
《子夜歌》者,女子名子夜,造此声。晋孝武帝太元中,琅琅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,则子夜是此时人也。杂书琴曲十二首·凤将雏
《凤将雏》者,旧曲也。应璩《百一》诗,云是《凤将雏》。则其来久矣。
杂书琴曲十二首·前汉歌《前汉歌》者,车骑将军沈充。
杂书琴曲十二首·阿子歌阿子及欢闻歌者,穆帝升平初,歌毕,辄呼“阿子汝闻否”?后人衍其声为此曲。
杂书琴曲十二首·团扇歌
《团扇歌》者,中书令王珉,与嫂婢有情爱,挞过苦。婢素善歌,而珉好执白团扇,故作此声。
杂书琴曲十二首·懊歌
《懊歌》者,隆安初,俗间讹谣之曲。杂书琴曲十二首·长史变
《长史变》者,司徒左长史王临败所作。
凡此诸曲,皆徒歌,既而被之管弦者。有因金石丝竹造歌以被之,如魏世三调歌之类是也。
杂书琴曲十二首·杯半舞《杯半舞》,手接杯半反覆之。汉世惟有半舞,而晋加之以杯。
杂书琴曲十二首·公莫舞
《公莫舞》,今之巾舞也。相传项庄舞剑,项伯以袖隔之,使不及高祖,且语庄云:“公莫舞。”
杂书琴曲十二首·公莫渡河
琴操有《公莫渡河》,其声所从来已久。俗云项伯,非也。
杂书琴曲十二首·白歌
白本吴地所出,宜是吴舞也。晋《俳歌》云:“皎皎白绪,节节为丛。”吴音谓绪为,白即白绪也。
杂书琴曲十二首·瑶池燕
琴曲有《瑶池燕》,其词既不甚佳,而声亦怨咽。或改其词作《闺怨》云:“飞花成阵春心困。寸寸别肠,多少愁闷。无人问。偷啼自残妆粉。抱瑶琴、寻出新韵。玉纤趁。南风未解幽愠。低云鬓。眉峰敛,晕娇和恨。”
此曲奇妙,季常勿妄以与人。
书士琴二首·赠吴主簿
武昌主簿吴亮君采携其故人士琴之说,与高斋先生之铭,空同子之文,太平之颂以示余。余不识沈君,而读其书,反覆其义趣,如见其人,如闻士琴之声。余昔从高斋先生游,尝见其宝一琴,无铭无识,不知其何代物也。请以告二子,使从先生求观之,此士琴者待其琴而后和。元丰六年闰六月二十四日书。
书士琴二首·书醉翁操后
二水同器,有不相入,二琴同手,有不相应。今沈君信手弹琴,而与泉合,居士纵笔作诗,而与琴会。此必有真同者矣。本觉法真禅师,沈君之子也,故书以寄之。愿师宴坐静室,自以为琴,而以学者为琴工,有能不谋而同三令无际者,愿师取之。元七年四月二十四日。
书文忠赠李师琴诗
与次公听贤师琴,贤求诗,仓卒无以应之。次公曰:“古人赋诗皆歌所学,何必已云。”次公因诵欧阳公赠李师诗,嘱余书之以赠焉。元四年九月二十一日。书林道人论琴棋
元五年十二月一日,游小灵隐,听林道人论琴棋,极通妙理。余虽不通此二技,然以理度之,知其言之信也。杜子美论画云:“更觉良工心独苦。”用意之妙,有举世莫之知者。此其所以为独苦欤?
书仲殊琴梦
元六年三月十八日五鼓,船泊吴江,梦长老仲殊弹一琴,十三弦颇坏损而有异声。余问云:“琴何为十三弦?”殊不答,但诵诗曰:“度数形名岂偶然,破琴今有十三弦。此生若遇邢和璞,方信秦筝是响泉。”梦中了然谕其意,觉而识之。今晚到苏州,殊或见过,即以示之。写至此,笔未绝,而殊老叩舷来见,惊叹不已,遂以赠之。时去州五里。
书王进叔所蓄琴
知琴者以谓前一指后一纸为妙,以蛇付纹为古。进叔所蓄琴,前几不容指,而后劣容纸,然终无杂声,可谓妙矣。蛇付纹已渐出,后日当益增,但吾辈及见其斑斑焉,则亦可谓难老者也。元符二年十月二十三日,与孙叔静皆云。
书黄州古编钟
黄州西北百余里,有欧阳院。院僧畜一古编钟,云得之耕者。发其地,获四钟,破其二,一为铸铜者取去,独一在此耳。其声空笼,然颇有古意,虽不见韶之音,犹可想见其仿佛也。
书古铜鼎旧说明皇羯鼓,扌卷以油,注中不漏。或疑其诞。吾尝蓄古铜鼎盖之。煮汤而气不出,乃知旧说不妄。
书金钅享形制
《周礼》有金钅享,《国语》有钅享于丁宁,萧齐始兴王鉴尝得之,高三尺六寸六分,围二尺四寸,圆如,铜色墨如漆。上有铜马,以绳悬马,令去地尺余,灌之以水,又以器盛水于下,以芒茎当心跪注钅享于,清响如雷,良久乃已。记者既能道其尺寸之详如此,而拙于遣词,使古器形制不可复得其彷彳弗,甚可恨也。
论漆
漆畏蟹,予尝使工作漆器,工以蒸饼洁手而食之,宛转如中毒状,亟以蟹食之乃苏。墨入漆最善,然以少蟹黄败之乃可。不尔,即坚顽不可用也。
题云安下岩
子瞻、子由与侃师至此,院僧以路恶见止,不知仆之所历有百倍于此者矣。丁未正月二十日书。书游灵化洞
予始与曾元恕入灵化洞,迫于日暮,而元恕又畏其险,故不果尽而还。及此,与吕穆仲游。穆仲勇发过我,遂相与至昔人之所未至,而惊世诡异之观,有不可胜谈者。余欲疏其一二,以告来者,又恐为造物者所愠,后有勇往如吾二人至吾之所至,当自知之。
记公择天柱分桃李公择与客游天柱寺还,过司命祠下,道傍见一桃,烂熟可爱,当往来之冲,而不为人之所得。疑其为真灵之瑞,分食之则不足,众以与公择,公择不可。时苏、徐二客皆有老母七十余,公择使二客分之,归遗其母,人人满意,过于食桃。此事不可不识也。
记与安节饮
元丰辛酉冬至,仆在黄州,侄安节不远千里来省,饮酒乐甚。使作黄钟《梁州》,仍令小童快舞一曲,醉后书此,以识一时之事。记游定惠院
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,有海棠一株,特繁茂。每岁盛开,必携客置酒,已五醉其下矣。今年复与参寥师及二三子访焉,则园已易主,主虽市井人,然以予故,稍加培治。山上多老枳木,性瘦韧,筋脉呈露,如老人项颈。花白而圆,如大珠累累,香色皆不凡。此木不为人所喜,稍稍伐去,以予故,亦得不伐。既饮,往憩于尚氏之第。尚氏亦市井人也。而居处修洁,如吴越间人,竹林花圃皆可喜。醉卧小板阁上,稍醒,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,作悲风晓月,铮铮然,意非人间也。晚乃步出城东,鬻大木盆,意者谓可以注清泉,瀹瓜李,遂夤缘小沟,入何氏、韩氏竹园。时何氏方作堂竹间,既辟地矣,遂置酒竹阴下。有刘唐年主簿者,馈油煎饵,其名为甚酥,味极美。客尚欲饮,而予忽兴尽,乃径归。道过何氏小辅,乞其丛橘,移种雪堂之西。坐客徐君得之将适闽中,以后会未可期,请予记之,为异日拊掌。时参寥独不饮,以枣汤代之。
题连公壁
俗语云“强将下无弱兵”,真可信。吾观安国连公之子孙,无一不好事者,此寺当日盛矣。
书赠何圣可
岁云暮矣,风雨凄然,纸窗竹室,灯火青荧,辄于此间得少佳趣。今分一半,寄与黄冈何圣可。若欲同享,须择佳客,若非其人,当立遣人去追索也。
书雪黄州今年大雪盈尺,吾方种麦东坡,得此,固我所喜。但舍外无薪米者,亦为之耿耿不寐,悲夫。
再书赠王文甫
昨日大风欲去而不可,今日无风可去而我意欲留。文甫欲我去者,当使风水与我意会。如此,便当作留客过岁准备也。跋太虚辩才庐山题名某与大觉禅师别十九年矣,禅师脱屣当世,云栖海上,谓不复见记,乃尔拳拳耶,抚卷太息。欲一见之,恐不可复得。会与参寥师自庐山之阳并出,而东所至,皆禅师旧迹,山中人多能言之者,乃复书太虚与辩才题名之后,以遗参寥。太虚今年三十六,参寥四十二,某四十九,辩才七十四,禅师七十六矣。此吾五人者,当复相从乎?生者可以一笑,死者可以一叹也。元丰七年五月十九日慧日院,大雨中书。
泗岸喜题
谪居黄州五年,今日离泗州北行。岸上,闻骡驮铎声空笼,意亦欣然,盖不闻此声久矣。韩退之诗云:“照壁喜见蝎。”此语真不虚也。然吾方上书求居常州,岂鱼鸟之性,终安于江湖耶?元丰八年正月四日书。
书遗蔡允元
仆闲居六年,复出从仕。自六月被命,今始至淮上;大风三日不得渡。故人蔡允元来船中相别。允元眷眷不忍归,而仆迟回不发,意甚愿来日复风。坐客皆云东坡赴官之意,殆似小儿迁延避学。爱其语切类,故书之,以遗允元,为他日归休一笑。
蓬莱阁记所见登州蓬莱阁上,望海如镜面,与天相际。忽有如黑豆数点者,郡人云:“海舶至矣。”不一炊久,已至阁下。
书鲁直浴室题名后(并鲁直题)
浴室院有蜀僧令宗,画达磨以来六祖师,人物皆绝妙。其山川花木毛羽衣盂诸物,画工能知之,至于人有怀道之容,投机接物,目击而百体从之者,未易为俗人言也。此壁列于冠盖之区,而湮伏不闻者数十年。晚得蜀人苏子瞻,乃发之。物不系于世道,兴衰亦有数如此。此寺井泉甘寒,汶师碾建溪茶,常不落第二。故人陈季常,林下士也,寓棋簟于此。苏子瞻、范子功数来从,故予过门必税驾焉。元三年,鲁直题。
后五百岁浴室丘墟,六祖变灭,苏、范、黄、陈尽为鬼录,而此书独存,当有来者会予此心,拊掌一笑。是月十五日戊子,子瞻书。
杭州题名二首(之一)
元四年十月十七日,与曹晦之、晁子庄、徐得之、王元直、秦少章同来。时主僧皆出,庭户寂然,徙倚久之。东坡书。
杭州题名二首(之二)
余十五年前,杖藜芒屦,往来南北山,此间鱼鸟皆相识,况诸道人乎?再至,惘然皆晚生相对,但有怆恨。子瞻书。题损之故居
元四年十月七日,始来损之故居,周览遗迹。陶元亮云:“嗟岁月之遂往,悼吾年之不留。”若人犹尔,悼吾侪乎?轼书。
书赠王元直三首(之一)
王箴字元直,小名三老翁,小字叔。
元四年十月十八日夜,与王元直饮酒,掇荠莱食之,甚美。颇忆蜀中巢菜,怅然久之。
书赠王元直三首(之二)
王十六见惠拍板两联,意谓仆有歌人,不知初无有也。然亦有用,当陪傅大士唱《金刚经颂》耳。元四年十一月四日二鼓。
书赠王元直三首(之三)
元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,既雨,微雪。予以寒疾在告,危坐至夜。与王元直饮姜密酒一杯,醺然径醉。亲执枪匕作荠青羹,食之甚美。他日归乡,勿忘此味也。
题万松岭惠明院壁予去此十七年,复与彭城张圣途、丹阳陈辅之同来。院僧梵英,葺治堂宇,比旧加严。茗饮芳烈,问:“此新茶耶?”英曰:“茶性新旧交,则香味复。”予尝见知琴者,言琴不百年,则桐之生意不尽,缓急清浊,常与雨寒暑相应。此理与茶相近,故并记之。
书赠张临溪吾有张希元有异材,使其登时遇合,当以功名闻,不幸早世,其命矣夫!元七年九月二日,行临溪道中,见其子堂来令兹邑,问以民事,家风凛然,希元为不亡矣。勉之!勉之!岂常栖枳棘间乎?东坡居士书。书赠杨子微
故人杨济甫之子明字子微,不远数千里,来见仆与子由。会子由有汝海之行,仆亦迁岭表,子微追及仆于陈留,留连不忍去。欲作济甫书,行役倦甚,不果。可持是示济甫,此即书也,何必更作。子微笃学有文,自言知数术,云仆必不死岭表。若斯言有征,当为写《道德经》相偿,此纸所以志也。绍圣元年闰四月十八日,新英州守苏轼书。题广州清远峡山寺
轼与幼子过同游峡山寺,徘徊登览,想见长老寿公之高致,但恨溪水太峻,当少留之。若于淙碧轩之北,作一小闸,潴为澄潭,使人过闸上,雷吼雪溅,为往来之奇观。若夏秋水暴,自可为启闭之节。用阴阳家说,寺当少富云。绍圣元年九月十三日。
题寿圣寺
蜀人苏轼子瞻,南迁惠州,舣舟岩下。与幼子过同游寿圣寺。遇隐者石君汝砺器之,话罗浮之胜,至暮乃去。绍圣元年九月十二日书。
书天庆观壁东坡饮酒此室,进士许毅甫自五羊来,邂逅一杯而别。
题罗浮
绍圣元年九月二十六日,东坡翁迁于惠州,舣舟泊头镇。明晨肩舆十五里,至罗浮山,入延祥宝积寺,礼天竺瑞像,饮梁僧景泰禅师卓锡泉,品其味,出江水上远甚。东三里至长寿观。又东北三里,至冲虚观。观有葛稚川丹灶。次之,诸仙者朝斗坛。观坛上所获铜龙六、鱼一。坛北有洞,曰朱明,榛莽不可入。水出洞中,锵鸣如琴筑。水中皆菖蒲,生石上。道士邓守安字道玄,有道者也。访之,适出。坐遗屣轩,望麻姑峰。方饮酒,进士许毅来游,呼与饮。既醉,还宿宝积中阁。夜大风,山烧壮甚,有声。晨粥已,还舟,憩花光寺。从游者,幼子过,巡检史珏,宝积长老齐德,延祥长老绍冲,冲虚道士陈熙明。山中可游而未暇者,明福宫、石楼、黄龙洞,期以明年三月复来。
记与舟师夜座
绍圣二年正月初五日,与成都舟黎夜坐,饥甚。家人煮鸡肠菜羹甚美。缘是,与舟谈不二法。舟请记之。其语则不可记,非不可记,盖不暇记也。
题白水山
绍圣二年三月四日,詹使君邀予游白水山佛迹寺,浴于汤泉,风于悬瀑之下,登中岭,望瀑所从出。出山,肩舆节行观山,且与客语。晚休于荔浦之上,曳杖竹阴之下。时荔子累累如芡实矣。父老指以告予曰:“是可食,公能携酒复来?”意欣然许之。同游者柯常、林、王原、赖仙芝。詹使君名范,予盖苏轼也。
记朝斗
绍圣二年五月望日,敬造真一法酒成。请罗浮道士邓守安拜奠北斗真君。将奠,雨作。已而清风肃然,云气解驳,月星皆现,魁杓明爽。彻奠,阴雨如初。谨拜手稽首而记其事。东坡居士苏轼书。题栖禅院
绍圣三年八月六日夜,风雨,旦视院东南,有巨人迹五。是月九日,苏轼与男过来观。
题合江楼
青天孤月,故是人间一快。而或者乃云不如微云点缀。乃是居心不净者常欲滓秽太清。合江楼下,秋碧浮空,光接几席之上,而有葵苫败屋七八间,横斜砌下。今岁大水再至,居者奔避不暇。岂无寸土可迁,而乃眷眷不去,常为人眼中沙乎?绍圣二年九月五日。
书海南风土
岭南天气卑湿,地气蒸溽,而海南为甚。夏秋之交,物无不腐坏者。人非金石,其何能久。然儋耳颇有老人,年百余岁者,往往而是,八九十者不论也。乃知寿夭无定,习而安之,则冰蚕火鼠,皆可以生。吾尝湛然无思,寓此觉于物表,使折胶之寒,无所施其冽,流金之暑,无所措其毒,百余岁岂足道哉!彼愚老人者,初不知此特如蚕鼠生于其中,兀然受之而已。一呼之温,一吸之凉,相续无有间断,虽长生可也。庄子曰:“天之穿之,日夜无隙,人则固塞其窦。”岂不然哉。九月二十七日,秋霖雨不止,顾视帏帐,有白蚁升余,皆已腐烂,感叹不已。信手书。时戊寅岁也。
书城北放鱼
儋耳鱼者渔于城南之陂,得鲫二十一尾,求售于东坡居士。坐客皆欣然,欲买放之。乃以木盎养鱼,舁至城北沦江之阴,吴氏之居,浣沙石之下放之。时吴氏馆客陈宗道,为举《金光明经》流水长者因缘说法念佛,以度是鱼。曰无明缘,行行缘,识识缘,名色名色缘,六入六入缘,触触缘,受受缘,爱爱缘,取取缘,有有缘,生生缘,老死忧悲苦恼,南无宝胜如来。尔时宗道说法念佛已,其鱼皆随波赴谷,众会观喜,作礼而退。会者六人,吴氏之老刘某,南海符某,儋耳何,潮阳王介石,温陵王懿、许琦;舁者二人,吉童、奴九。元符二年三月丙寅书。
题廉州清乐轩浮屠不三宿桑下,东坡盖三宿此矣。去后,仲修使君当复念我耶?庚辰八月二十四日题。
书赠古氏
古氏南坡竹数千竿,大者皆七寸围,盛夏不见日,蝉鸣鸟呼,有山谷气象。竹林之西,又有隙地数亩,种桃李杂花。今年秋冬,当作三间一龟头,取雪堂规模,东荫竹,西眺江山。若果成此,遂为一郡之嘉观也。
内制批答二首·赐门下侍郎孙固乞致仕不许批答
吾不出帷幄,临御家邦。实赖股肱之良,以持纲纪之要,于其进退,顾可轻听之哉。卿顷自近藩,擢贰东省。本以年德之故,非有筋力之求。若夫正颜色,出词气,使人望之而忠诚可信,鄙倍自远,斯可矣。岂以一病未能造朝,遂欲舍而去哉。诚请虽勤,于义未也。
内制批答二首·赐刘昌祚免恩不许批答
卿国之虎臣,帅我爪士。总章大祀,宿卫有劳。宜为六军之先,以承大赉之庆。辞而不有,殊匪吾心。内制表本一首·雅饰御容表本
於赫皇祖,敷下民。眷真宇之靓深,俨粹容之肃穆。虽道存不变,而体有从新。既祗荐于科仪,斯永安于像设。
内制疏文一首·设供禳灾集福疏
躬俭节用,本严房闼之风;遗大投艰,猥当庙社之寄。常恐德之弗类,以召灾于厥身。敢用仁祠,肆陈净供。恭延梵释,普施人天。俾寿而康,非独辅安于寡昧;与民同利,固将燕及于华夷。仰冀能仁,曲垂昭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