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廿二史札记》 卷十六 新旧唐书
旧唐书源委
晋出帝开运二年六月,监修国史刘煦、史官张昭远(后以避刘智远讳,但名昭,宋史有传)以新修唐书纪、志、列传并目录,凡二百三卷上之,赐器币有差。(晋纪)此旧唐书所以首列刘煦名也。然薛、欧二史刘煦传俱不载其有功于唐书之处,但书其官衔“监修国史”而已。盖煦为相时,唐书适讫功,遂由煦表上,其实非煦所修也。
唐末播迁,载籍散失,自高祖至代宗尚有纪传,德宗亦存实录,武宗以后六代,惟武宗有实录一卷,余皆无之。(五代会要) 梁龙德元年(梁末帝),史馆奏请“令天下有记得会昌(唐武宗)以后公私事迹者,抄录送官,皆须直书,不用词藻,凡内外臣僚奏行公事,关涉制置沿革,有可采者并送官。”(梁纪)
唐长兴中(后唐明宗),史馆又奏“宣宗以下四朝未有实录,请下两浙、荆、湖等处,购募野史及除目朝报、逐朝日历、银台事宜、内外制词、百司簿籍上进,若民间收得或隐士撰成野史,亦令各列姓名请赏。”从之。(后唐纪及五代会要)闻成都有本朝实录,即命郎中庾传美往访,及归,仅得九朝实录而已。(后唐纪)
可见唐书因载籍散佚,历梁、唐数十年未溃于成,直至晋始成书,则纂修诸臣搜剔补缀之功不可泯也。今据薛、欧二史及五代会要诸书考之: 晋天福五年(高祖石敬瑭),诏张昭远、贾纬、赵熙、郑受益、李为光同修唐史,宰臣赵莹监修。(晋纪)莹以唐代故事残缺,署能者居职,纂补实录及正史。(莹传)贾纬丁忧归,莹又奏以刑部员外郎吕琦、侍御史尹拙同修。(晋纪)莹又奏请“据史馆所缺唐书实录,下敕购求。况唐咸通中(懿宗)宰臣韦保衡与薛伸、皇甫焕撰武宗、宣宗实录,皆因多事,并未流传。今保衡、裴贽现有子孙居职,或其门生故吏亦有纪述者,请下三京诸道,凡有此数朝实录,令其进纳,量除官赏之。会昌至天祐(武宗至昭宗),垂六十年,李德裕平上党,有武宗伐叛之书;康承训定徐方,有武宁本末之传。凡此之类,令中外臣僚有撰述者,不论年月多少,并许进纳。”从之。(五代会要)是此事赵莹为监修,综理独周密,故莹本传,谓“唐书二百卷,莹首有力焉。”
昭宗一朝全无纪注,天福中,张昭远重修唐史,始有昭宗本纪。(五代史补)是张昭远于此事搜辑亦最勤,故刘煦上唐书时,与昭远同署名,昭远寻加爵邑,酬修史之劳也。(晋纪)
贾纬长于史学,以武宗之后无实录,采次传闻,为唐年补录六十五卷,入史馆,与修唐书。(纬传)今旧唐书会昌以后纪传,盖纬所纂补。
又赵熙修唐书成,授谏议大夫,赏其笔削之功。(熙传)
是则旧唐书之成,监修则赵莹之功居多,纂修则张昭远、贾纬、赵熙之功居多,而刘煦传并不载经画修书之事,今人但知旧唐书为煦所撰,而不知成之者乃赵莹、张昭远、贾纬、赵熙等也,故特标出之。 新唐书
宋仁宗以刘煦等所撰唐书卑弱浅陋,命翰林学士欧阳修、端明殿学士宋祁刊修,曾公亮提举其事,十七年而成,凡二百二十五卷。修撰纪、志、表,祁撰列传。故事:每书首只用官尊者一人。修以祁先进,且于唐书功多,故各署以进。(修传)祁奉诏修唐书十余年,出入卧内,尝以稿自随,为列传百五十卷。(祁传)
论者谓“新书事增于前,文省于旧。”此固欧、宋二公之老于文学,然难易有不同者。
旧书当五代乱离,载籍无稽之际,掇拾补辑,其事较难。至宋时文治大兴,残编故册次第出见。观新唐书艺文志所载,唐代史事无虑数十百种,皆五代修唐书时所未尝见者,据以参考,自得精详。 又宋初绩学之士各据所见闻,别有撰述。如孙甫著唐史记七十五卷,每言唐君臣行事,以推见当时治乱,若身历其间,人谓“终日读史,不如一日听孙论也。”又赵瞻著唐春秋五十卷,赵邻几追补唐实录会昌以来日历二十六卷,陈彭年著唐纪四十卷。(以上见宋史各本传)诸人皆博闻勤采,勒成一书,必多精核。欧、宋得藉为笔削之地。又吕夏卿熟于唐事,博采传记杂说数百家,又通谱学,创为世系诸表,于新唐书最有功。(宋史夏卿传)宋敏求尝补唐武宗以下六世实录百四十卷,王尧臣修唐书以敏求熟于唐事,奏为编修官。(宋史敏求传)是刊修新书时,又得诸名手佽助,宜其称良史也。
唐实录国史凡两次散失
唐时修实录、国史者皆当代名手。今可考而知者:
高祖实录二十卷、太宗实录二十卷(皆敬播撰,房元龄监修),
又贞观实录四十卷(令狐德棻撰贞观十三年以后事,长孙无忌监修,其时同修者,又有敬播、顾允、邓世隆、慕容善行、孙处约、刘顗、庾安礼,俱为修史学士,见德棻及允、处约等传),其后许敬宗又奏改正,高宗以其事多失实,又命宰臣刊正。(见郝处俊传)(初高祖、太宗两朝实录,敬播等所修颇详直,敬宗辄以己意改之。敬宗贪财,嫁女于钱九陇,本皇家隶人也,乃列之于刘文静等功臣传,又其子娶尉迟敬德女,则为敬德作佳传,以太宗赐长孙无忌之威凤赋,移为赐敬德者。事见敬宗传。而播传又谓播与敬宗同撰,盖当元龄、无忌监修时,播已在事,至是又徇敬宗意而与之同改修耳) 高宗实录三十卷(许敬宗、令狐德棻等撰),
后修实录三十卷(德棻等所撰,止干封,刘知几、吴兢续成之),
又有武后所定高宗实录一百卷(见艺文志),
韦述所撰高宗实录三十卷(见述传), 则天皇后实录二十卷(魏元忠、武三思、祝钦明、徐彦伯、柳冲、韦承庆、崔融、岑羲、徐坚撰。刘知几、吴兢删正。见艺文志及元忠传。按刘子元修武后实录,有所改正,武三思不听,而吴兢书张易之诬元忠有不顺之言,引张说为证,说已许之,赖宋璟力阻,始对武后谓“元忠无此语。”后说见实录所书如此,嘱兢改之,兢曰“如此何名实录?”是刘、吴二人修实录,尚多直笔),
中宗实录二十卷(见艺文志,谓吴兢撰,而岑羲传又谓羲撰,其书节愍太子之难,谓冉祖雍诬睿宗及太平公主连谋,羲密疏保护之,是岑羲亦在修史之列),
睿宗实录五卷(亦吴兢撰,刘知几又有太上皇实录十卷,记睿宗为太上皇时事也),
玄宗实录二十卷(张说与唐颖等撰,开元初年事),
又有开元实录四十七卷(见艺文志,不著撰人姓氏),
代宗时又修成一百卷(令狐峘撰,时起居注散亡,峘裒掇诏策成之,而开元天宝间名臣事多漏略,拙于去取,不称良史。见峘传)
肃宗实录三十卷(元载监修),
代宗实录四十卷(亦令狐峘撰,峘受诏纂修未成,坐事贬外,诏许在外成书,元和中,其子丕上之), 建宗实录十卷(沈既济撰,时称其能。见济传), 德宗实录五十卷(蒋乂、韦处厚、独孤郁、樊绅、林宝等撰,凡五年书成,裴监修),
顺宗实录五卷(韩愈、沈传师、宇文籍撰,李吉甫监修。按愈传:修顺宗实录,拙于取舍,为世所非。穆宗、文宗尝诏史臣改修,而愈婿李汉、蒋系皆在显位,诸公难之。又郑覃传:文宗尝谓“事不详实,史臣韩愈,岂屈人耶?”是当时论者皆多此异议。然路隋传:谓愈所书禁中事皆切直,宦官不喜,咸议其非,故文宗诏隋刊正,隋奏“周居巢、王彦威、李固言,皆谓不宜改。而宰臣李宗闵、牛僧孺谓‘史官李汉、蒋系皆愈之婿,不可参撰。’臣独以为不然,愈所书,本非己出,自元和至今无异词,但请示其甚谬者,付下刊定可耳。”乃诏“摘出贞元、永贞间数事改正,余不复改。”据此,则愈所撰本非失实,特宦寺等妄论之耳),
宪宗实录四十卷(蒋系、沈传师、郑浣、陈夷行、李汉、宇文籍、苏景允撰,杜元颖、韦处厚、路隋监修。敕隋与处厚更日入直,书未成,且免常参。传师寻授湖南观察使,元颖引张说、令狐峘之例,奏令传师以史稿即官下成之。俱见各本传。按宪宗实录凡两次重修,武宗时,李德裕当国,欲掩其父吉甫不善之迹,奏请重修,诏允之,并令旧本不得注破,候新撰成时,同进史官。郑亚等希德裕意,多所删削,德裕又奏“旧本多载禁中之言,夫公卿论奏必有章疏;藩镇上表,亦有批答,若徒得自其家,未足为据。今后实录所载必须有据者,方得纪述。”从之。议者谓“德裕以此掩其改修之迹也。”又李汉传:汉修宪宗实录,书宰相李吉甫事,不相假借,德裕恶之,乃坐以李宗闵党贬逐。此会昌中重修也。及宣宗即位,又诏“元和实录乃不刊之书,李德裕擅敢改张,夺他人之懿节,为私门之令猷。”周墀亦奏“德裕窜寄他事,以广父功。”乃诏崔龟从等刊落。此大中再定本也。俱见本纪及各本传内)
穆宗实录二十卷(苏景贶、王彦威、杨汉公、苏涤、裴休撰。路隋监修), 敬宗实录十卷(陈商、郑亚撰,李让夷监修),
文宗实录四十卷(卢耽、蒋偕、卢告、牛丛撰,魏监修), 武宗实录三十卷(韦保衡监修),
宣宗以后无实录(大顺中,诏修宣、懿、僖实录,而日历记注亡缺,史官裴廷裕因摭宣宗政事奏记于监修杜让能,名曰东观奏记,凡三卷,以后诸帝皆无实录)。
此诸帝实录见于各本纪、列传及艺文志者也。
其总辑各实录事迹,勒成一家言,则又别有国史。
先是吴兢在长安,景龙间任史事,武三思、张易之等监修,事多不实,兢不得志,乃私撰唐书、唐春秋,未就,后出为荆州司马,以史草自随。会萧嵩领国史,奏遣使就兢取其书,凡六十余篇。(兢传)此第一次国史也。然尚未完备。 开宝间,韦述总撰一百一十二卷并史例一卷,萧颖士以为谯周、陈寿之流。(述传)此第二次国史也。 肃宗又命柳芳与韦述缀辑吴兢所次国史,述死,芳绪成之。起高祖讫干元,凡一百三十篇。而叙天宝后事,去取不伦,史官病之。(芳传)此第三次国史也。
后芳谪巫州,会高力士亦贬在巫,因从力士质问,而国史已送官,不可改,乃仿编年法,为唐历四十篇,以力士所传,载于年历之下,颇有异同。(亦芳传)然芳所作,止于大历,宣宗乃诏崔龟从、韦涣、李荀、张彦远及蒋偕分年撰次至元和,为续唐历三十卷(蒋偕、崔龟从等传)此第四次国史也。
是唐之实录、国史本极详备,然中叶遭安禄山之乱,末造又遭黄巢、李茂贞、王行瑜、朱温等之乱,乃尽行散失。
据于休烈传云:国史一百六卷、开元实录四十七卷、起居注并余书三千六百八十二卷俱在兴庆宫,京城陷贼后,皆被焚。休烈奏请降敕招访有人收得者送官重赏。数月内仅收得一两卷,惟史官韦述藏国史一百一十三卷送于官。是天宝后所存仅韦述之本也。
广明乱后,书籍散亡,五代修唐书时,因会昌以后事迹无存,屡诏购访。据旧唐书宣宗纪论云“宣宗贤主,虽汉文、景不过也,惜乎简籍遗落,十无二三。”又五代会要所云“有纪传者惟代宗以前,德宗亦只存实录,武宗并只实录一卷。”则虽有诏购访而所得无几。此五代时修唐书之难也。
新唐书韦述等传赞云“唐三百年,业钜事丛,其间巨盗再兴,国典焚逸。大中以后,史录不存。故圣主贤臣、叛人佞子,善恶汨汨,有所未尽。”然则不惟旧唐书多所阙漏,即新唐书搜采极博,亦尚歉然于文献之无征也。
旧唐书前半全用实录国史旧本
五代修唐书,虽史籍已散失,然代宗以前尚有纪传,而庾传美得自蜀中者,亦尚有九朝实录。今细阅旧书文义,知此数朝纪传多钞实录国史原文也。凡史修于易代之后,考覆既确,未有不据事直书,若实录、国史修于本朝,必多回护。观旧书回护之多,可见其全用实录、国史而不暇订正也。
以本纪而论:
高宗上元二年,皇太子弘之死,由武后酖之也。而书:皇太子弘薨于合璧宫之绮云殿。(新书书:天后杀太子弘)
章怀太子之死于巴邱,亦武后令邱神绩迫令自杀也。而书:庶人贤死于巴邱。(新书书:天后杀庶人贤)
薛怀义承辟阳之宠,至命为行军大总管,以宰相李昭德、苏味道为其幕僚,后以恣横杀之。而后纪绝无一字及怀义。(新书书:永昌元年,白马寺僧薛怀义为行军大总管,击突厥。证圣元年,书:杀薛怀义。) 张易之兄弟被诛,本张柬之等建谋举事,而书:张易之与弟昌宗反,皇太子率左羽林军桓彦范等诛之。(新书书:张柬之、崔元晖等以羽林兵讨乱,张易之等伏诛,帝复于位)其后张柬之等五王为武三思诬构至死,亦全不书。
杨贵妃本寿王瑁妃,度为女道士,号太真,召入宫,此开元二十八年事也。本纪亦不书。直至天宝四载,始书:册太真杨氏为贵妃。而绝不见其来自寿邸之迹。(新书则先书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,号太真,后书册太真为贵妃。)
至如穆宗以下诸帝皆宦官所立,而本纪绝不书,凡故君纪内必先书遗诏:以某嗣位。而于新君纪内即书:某月日柩前即位。一似授受得其正,皆先帝弥留时所定,而宦官无与者。
此本纪之回护也。
其列传如:
皇后传内,宪宗郭后历穆、敬、文、武四朝,皆居重闱之尊,诸帝孝养备至。迨宣宗即位,其母郑本后侍儿,有宿怨,宣宗奉养遂薄。后郁郁,登楼将自殒,帝闻不喜,是夕,后暴崩。其后议葬景陵外园,太常王皞请合葬景陵,帝令宰相白敏中责之,皞曰“后乃宪宗元妃,事顺宗为子妇,历五朝母天下,岂容有异议!”皞遂贬。是郭后在宣宗时不得其死,自是实事。(见新书及通鉴)而旧书后本传乃云:诸帝既极孝养,宣宗继统,后之诸子也,恩礼愈异于前朝。大中年,崩于兴庆宫。一似全福令终,并无嫌隙之处。
又宣宗母郑本丹阳人,有相者云“当生天子。”李锜闻之,纳为妾。后锜反,没入宫,宪宗幸之,遂生宣宗。(见新书及通鉴)是后之由李锜没入掖廷,自有原委。而旧书但云:宪宗时在内职御女之列。旧史残缺,未见族姓所出、入宫之由,亦是讳其所出也。
曹王明之母,本齐王元吉妃,太宗纳之而生明,后即以明为元吉后。(见新书曹明王传)而旧书不载。
杨弘武为吏部,高宗责其授官多非才,弘武对曰“臣妻悍,此其所嘱,故不敢违。”盖以讽帝也。(见新书弘武传)旧书弘武传不载。
苏良嗣为相,遇薛怀义于朝,颇偃蹇,良嗣叱左右批其颊,曳去。武后谓怀义曰“师第出入北门,彼南衙宰相行来,勿犯之。”(见新书良嗣传)而旧书良嗣传不载。
甚至褚遂良传不载其倾陷刘洎之事。
李世绩传不载其瞻徇立武后之事。辛云京传不载其激变仆固怀恩之事。(怀恩引回纥可汗兵讨贼,过太原,辛云京以可汗系其婿,恐被袭,遂闭门不出犒军。及回纥讨贼还,过城下,亦不出。于是怀恩怒,遂叛。通鉴载之甚详,亦见旧书怀恩传,而云京传不载。)
田神功传不载其先为贼将之事。(神功先为安禄山兵马使,归朝后,守陈,与贼战不胜,又降史思明,思明令其南略江淮,遂再归顺。旧书竟不叙,但云“上元中为平卢兵马使,破贼于郑州。”似未尝失身于贼者,岂以其晚节忠朴而代为讳耶?)
李勉传不载其逃弃汴城之事。(李希烈攻襄州,诏勉出兵救之,勉以贼兵攻襄,则许下必虚,攻许则襄围自解。乃遣将攻许,未至为贼兵所败,希烈自来攻汴,勉固守不支,乃溃围出。旧书不载败状,但云“若与贼战,多杀无辜,遂南奔。”而传论并谓“与其坐受丧败,不如避寇全师。”是更为洗雪矣。)
郝玭传不载马璘不城临泾之事。(玭为临泾将,请于其帅马璘,城临泾以控戎骑。或谓璘曰“如此,则边塞久安,公复何足重?”乃不听。旧书但云“玭请于主帅,不听。”而不著马璘姓氏,似为璘讳者。)
李辅国传不载代宗遣人夜刺杀之事,但云“夜盗入其家,杀之。”鱼朝恩传不载帝使人擒缢之事,但云“自缢死。”盖当时朝旨本以为盗杀及自缢,故国史从而书之,此又列传之回护也。
实录、国史书法既有回护,易代后修史时,考其非实,自应改正而直笔书之。乃旧书书法仍复如此。如其全用旧史之文,不复刊正也。 今按唐绍传:先天二年,今上讲武骊山,绍以仪注不合,坐斩。“今上”指玄宗也,此玄宗实录原文也。
刘仁轨传后引韦述论云“仁轨好以甘言悦人,以收物望;戴至德正色拒下,推善于君,故身后毁誉各异。”此引用韦述国史旧文也。而刘仁轨、裴行俭、郝处俊传论并称仁轨曰刘栾城,行俭曰裴闻喜,处俊曰甑山,不称名而称爵邑,史家无此法,更可见韦述当日尊呼前辈之称,而非易代后史官之词也。
崔元翰传,谓李汧公镇滑台,辟元翰为从事。“汧公”,李勉也。薛伾传,谓尚父汾阳王召置麾下。“汾阳王”,郭子仪也。此并是元翰、伾家状送入史馆者,国史即用之不及改,五代修史时,亦即用之,不复改也。 惟全录旧文,而旧时史官本皆名手,故各传有极工者,如:
高仙芝、封常清二传,似分似合,常清传内,载其临死谢表,郁勃悲凉,而继之以仙芝之死,叹息数语,觉千载下犹有生气。
又如郭子仪传,乃裴所修,首尾整洁,无一酿词。 因此可知唐史官之老于文学也。
至会昌以后无复底本,杂取朝报吏牍补缀成之。 故本纪书吴湘狱案至千余字。
咸通八年,并将延资库计帐贯匹之数琐屑开入,绝似民间记簿。其除官必先具旧衔,再入新衔,如以某官某人为某官,下至刺史亦书于本纪。是以动辄累幅,虽邸抄除目无此繁芜也。
然亦有未可轻訾者,凡本纪只略具事由,而其事则详于列传此书。
如庞勋之乱、黄巢之乱、李茂贞、王行瑜等之劫迁、朱温之篡弑,即于本纪详之,不待翻阅各传已一览了如。迁固本有此体,非必纪内只摘事目也。其余列传虽事迹稍略,而文笔极为简净,以新书比较,转逊其老成。
则五代修史诸人,如张昭远、贾纬等亦皆精于史学,当缺漏支诎中,仍能补缀完善,具见撰次之艰,文字之老。今人动谓“新书过旧书远甚。”此耳食之论也。新书谓“旧史之文,浅则入俚,简则及漏,或有所讳而不得逞耶?或因浅仍俗而不足于文也。”此亦偶摘旧书之俚俗缺略者疵之耳,其佳处终不可没也。 新唐书本纪书法
新唐书书法多可议者。
武德元年,唐帝追谥隋太上皇为炀帝。贞观四年,李靖破突厥,获隋萧后及炀帝孙正道。此大事也,而本纪不书。(旧书书之)
薛举寇泾州,虽因秦王卧病,刘文静出战而败,然主兵者秦王也,乃但书刘文静及薛举战,败绩。(旧书书“秦王与薛举战,败绩。”)
秦王擒窦建德,降王世充,献俘于朝,斩建德于市,流世充于蜀。本纪但书“建德伏诛”,而世充放流之事不书。则世充如何决遣乎? 突利、颉利,两可汗也,乃李靖擒颉利则书,突利来奔则不书。
侯君集擒高昌王麴智盛则书,李靖擒吐谷浑慕容伏允则不书。体例亦不画一。
凡书伏诛者,以其有罪而正法也。
玄宗讲武骊山,以仪注有失,斩唐绍。绍死后,玄宗追悔之。是其本罪本不至死,而书“唐绍伏诛”。(旧书“唐绍斩于纛下”)
封常清与禄山战,败奔陕郡,劝高仙芝速守潼关,仙芝至关,缮守备,贼至不得入,乃去。是二人皆无死罪也,而书“封常清、高仙芝伏诛”。(旧书“斩常清、仙芝于潼关”)是不亦太刻乎?此数人皆书“伏诛”矣!
宦官陈宏志弑宪宗,幸逃其罪,文宗始赐死于清泥驿。新书于宪宗纪,既书“陈宏志反,帝暴崩”矣,又于文宗纪论,谓“帝能诛宏志,亦足伸其志矣。”则清泥驿之赐死,自必应书“伏诛”,乃反书“杀陈宏志”,一似无罪而枉杀者。此更两失之也。 奉天之围,朱泚来攻二十余日,皆浑瑊昼夜拒战,得保危城,而本纪但书“甲子,瑊与泚战城下,败之。”似瑊之战,只此一次矣。
宣宗大中元年,积庆太后崩,此文宗母也。本纪但书“皇太后”,则竟似宣宗母矣。
宰相王铎赴沧帅任,路经魏博,为节度使乐彦祯所害。新书但书“盗杀义昌军节度使王铎”,似为彦祯讳者。
此皆欧公过求简净之失也。 新唐书本纪及五代史皆欧公重修,然五代使系欧公私自撰述,从容订正,故无遗议。新唐书则二百八十余年事迹,头绪繁多,不暇检校入细。试平心论之,宋景文于列传之功,实费数十年心力,欧公本纪则不免草率从事,不能为之讳也。当日进呈时,宋仁宗即有旨“旧唐书不可废”,其早有所见欤?
新书本纪书安史之乱
欧公本纪书法,凡反逆者虽遣其将拒战,亦必书逆首姓名,不书贼将也。然亦有不可通者,如秦宗权、董昌等部将不多,举事又小,书其逆首,自不至混淆。至安禄山、史思明等,地广兵雄,遣将四出,其将又皆僭大官、拥大众,分路专征,各当一面,此岂得概以逆首之名书之?
乃常山之陷,本贼将蔡希德也,而书“禄山陷恒山郡”。 滍水之战,鲁炅与贼将武令珣战而败也,而书“鲁炅与禄山战滍水,败绩。”
灵宝、西原之战,本哥舒翰与贼将崔干祐战而败也,而书“哥舒翰与禄山战灵宝、西原,败绩。”
颍川之陷,本贼将阿史那承庆也,而书“禄山陷颍川郡,执太守薛愿。”
且禄山既入东京,即在东京僭号。及潼关不守,天子幸蜀,禄山遣张通儒为西京留守,田干真为京兆尹,安守忠屯兵苑中,禄山未尝亲至长安也。据苗晋卿传“是时衣冠多为贼胁,自陈希烈以下皆送洛阳。”又崔光远传“光远为京尹,伪遣其子束见禄山,禄山仍以光远为京尹。”(光远赴灵武,禄山乃遣田干真为尹)是禄山未至长安之明证。而书“禄山陷京师”。即新书禄山传,亦云“禄山未至长安,群不逞,争取大盈库及百司帑藏。禄山至,怒,乃大索三日,民间赀财尽掠之。”是宋景文亦真以禄山为亲至长安矣!
禄山为其子庆绪所弑,庆绪亦在东京,未尝出洛阳一步。(如广平王收西京,庆绪自东京亟发大兵,使严庄率赴陕助通儒等拒战,及收东京,陈希烈等三百人皆待罪于天津桥南。此又庆绪据守东京并未至长安之明证。)而至德二载二月,书“郭英乂及庆绪战于武功,败绩。”又书“郭子仪及庆绪战于潼关,败之。”又书“子仪及庆绪战于永丰仓,败之。”又书“崔光远及庆绪战于骆谷,败之。”广平王收京时,又书“广平王及庆绪战于沣水,败之,遂复京师。”并书“庆绪奔于陕郡。”(是竟以庆绪自长安东奔矣)又书“广平王及庆绪战于新店,败之,遂复东都。”据此书法,一似庆绪处处身在行间者。其实香积寺之战(即沣水之战)乃贼将安守忠、李归仁拒战而败,张通儒在长安,即出奔也。新店之战,贼将严庄自东京来助战而败也。而新书概书庆绪,不几使观者回惑乎?(代宗纪内,却明书“克京城后,代宗率大军以东,安庆绪遣其将严庄拒于陕州,代宗及郭子仪、李嗣业大败之。是又明知庆绪之未至长安也。) 既处处书逆首姓名矣,乃河曲之战,又书“郭子仪败禄山将高秀岩。”陈留之战,又书“嗣吴王只败禄山将谢元同。”常山之复,书“郭子仪、李光弼败禄山将史思明。”雍邱之战,书“张巡败禄山将令狐潮。”堂邑之战,书“颜真卿败禄山将袁知泰。”白沙场之战,书“张巡败禄山将翟伯玉。”刘桥之战,书“子仪败庆绪将李归仁。”清渠之战,书“子仪及庆绪将安守忠战,败绩。”是又各书贼将之姓名,而不书禄山、庆绪。此又自乱其例也。
新书改编各传
旧书武后有本纪,遂不列后妃传;新书以其称制后政事编作本纪,而猥亵诸迹,仍立传于皇后传内。
旧书帝子传各隶于诸帝之朝;新书总编于后妃传后。
旧书无帝女传,故平阳公主附于其夫柴绍传后,太平公主附于其夫武攸暨传后;新书另立公主传。
旧书无奸臣传,许敬宗、李义府、李林甫、卢杞、崔允、柳灿等皆在列传;新书另立奸臣传,而义府子湛能与李多祚等同诛张易之兄弟,遂不附其父传后,而入多祚传。 旧书无叛臣、逆臣传,但以安禄山父子、史思明父子及高尚、孙孝哲、朱泚、黄巢、秦宗权列在末卷,稍示区别。然高尚、孙孝哲皆禄山将校,则附于禄山传可矣,何必另立专传?此二人既有专传,则贼将尚有崔干祐、张通儒、安守忠、尹子奇等,皆贼将之剧者,何以又不立传乎?朱泚既在末卷,而从泚叛臣如源休、姚令言等反在列传,岂不轻重倒置?新书则分叛、逆二项,以李希烈、安禄山父子、史朝义父子及朱泚、黄巢、秦宗权、董昌等(旧书无昌传,新书增入)僭号称尊者入逆臣传,而贼党即附其传后。以仆固怀恩、周智光、梁崇义、李怀光等背国自擅者入叛臣传。分类殊有差等。惟黄巢未仕于唐,而列于逆臣,殊觉名实不称。此明史所以有流贼传也。 旧书杜伏威、罗艺、苑君璋、李子和俱列群雄内,与李子通、朱粲等相次。然伏威等皆降唐者,伏威入朝后,不复出长安,后以辅公祏诬累,太宗登极,曾为之昭雪。李子和降唐后,历官数十年以善终。此岂得尚与群雄同卷乎?罗艺、苑君璋虽降而再叛,然既为唐臣,则唐之新书另编为卷,不复与群雄同列。惟李密、萧铣亦曾降唐,而仍入群雄,则以此二人地大兵众,唐初已隐然如敌国,与窦建德、王世充相等,未便入之降臣内耳。
又旧书辅公祏次于伏威后,以二人同起事也。阚棱、王雄诞又次公祏后,以其为伏威部将也。然伏威降唐后,公祏反,而棱与雄诞皆为唐效力,此岂得与公祏相次乎?新书棱、雄诞附伏威传后,而公祏另入群雄内。
旧书孔颖达、颜师古、马怀素、褚无量皆在列传,新书改入儒林,以其深于经学也。
刘太真、邵说、于邵、崔元翰、于公异、李善、李贺皆在列传。新书改入文苑,以其优于词学也。
孙思邈在方伎,改入隐逸,以其人品高,不仅以医见也。
李淳风改入方伎,以其明天文也。
武士改入外戚,以武后之父,尊崇极盛,三思等皆其子孙,宠幸冠一时,故皆附其传后也。
杨国忠亦改入外戚,以杨贵妃之兄也。
邱神绩本附其父和传后,改入酷吏,以其与周兴、来俊臣等同肆毒也。 马三宝本柴绍家奴,附绍传后,改入功臣传,以其为国立功,则绍不得而有之也。
祖孝孙、傅仁均无传,以孝孙明乐律事已入礼乐志,仁均明历术事已入历志也。
杨元炎、薛季昶本在循吏传,改与桓彦范等同卷,以诛二张时同事也。
朱齐运本蒋王恽之孙,若论新书子孙附于祖父传之例,应入恽传,乃另立专传,以其与裴延龄等同恶,故与之同卷也。
王宰旧附其父智兴传后,乃另立专传,以其讨刘稹之功大也。
独孤及旧附其子朗传内,新书则传及而以朗附之,文行相等,自宜以子从父也。
沧州程日华旧附义武张孝忠传内,以沧州本属义武也。新书另立横海专传,是时日华能守沧州,朝命以沧州为横海镇,特授日华为节度,横海一镇,自此始故也。
甘露之变,旧书详于宦官王守澄传内,以仇士良继其职,故合为一传也。然甘露之事究与守澄无涉,新书故另立士良传,而详其事于传内也。
他如宗室宰相传,见皇族之有人也。
立蕃将传,见外夷亦效用也。 唐末诸镇:周宝、邓处讷、刘巨容、顾彦朗、李罕之、王敬武、孟方立、杨行密、赵犨等,旧书以诸人皆涉五代,不复立传。新书传之,以其事尚多系唐末造也。然赵光允、王处直后皆历仕梁及后唐,新书光允传但至知制诏而止;处直传但书天复初封太原郡王而止。以此官爵尚唐所授,其后则不复叙也。
韦应物、郑谷等皆有诗名而无事迹可传,则于文苑序内见其姓名,谓“史家逸其事,故不能立传”,亦可见新书之周密也。
惟中宗少子温王重茂,中宗崩,韦后立为帝,睿宗即位,退封襄王,开元中薨,追谥殇帝,旧书有传,新书既不列于帝纪,而皇子传内亦无传,殊为缺略。
长孙顺德,旧在功臣传内,新书改附于长孙无忌传后,按高祖手定功臣,首秦王、次裴寂、刘文静,次即顺德。今反不立专传,而附于无忌后。
苏、张说旧不同卷,新书既以当时燕、许并称,而改编作一卷矣。
长庆中诗人,元、白并称,旧书同在一卷,新书何以又不同卷?而以白居易与李乂等同卷,列在中宗朝桓彦范等之前,不且颠倒时代乎?
晚唐诗人,温、李并称,新书何以文苑中只有李商隐,而温庭筠则附其远祖大雅传后乎?
阳城裂麻一事,不愧真谏官,入之列传可矣,司空图避乱晦迹,入之隐逸可矣,乃又创立卓行一门以位置之。
张易之兄弟,旧书附在名臣张行传后,本属不伦,新书别无可位置,遂亦附行成传后。薛怀义旧附外戚武氏传后,固属非类,新书以其无可附,遂并不立传。夫卓行一门,既可创而为之矣,此等独不可立幸臣传乎?
李忠臣、乔琳,旧在列传,新书以其晚节受朱泚伪命,遂改入叛臣传。夫叛臣必如高骈、朱玫等首倡叛乱者,方专立一传。乔、李等不过从贼耳。从贼中如源休、姚令言等皆尽力助逆,仅附泚传中,而乔、李曾有功于国,晚节一蹉跌,转列为叛首,而并以附泚之蒋镇等,附其后传,更觉失当,岂以二人曾为将相,故责之独重耶?
又旧书无藩镇传,殊觉淆混,新书则魏博、镇冀、淄、青、横海、宣武、彰义、泽潞各为一卷,便觉一览了如。然既分镇立传,则此一镇之主帅更替承袭,但依次直书,其人之贤否自见,新书则以田宏正、张孝忠等之纯心为国,始终一节者,又提出另入列传,遂使一镇之序次中断,此亦过于分别之病。 至僧元奘为有唐一代佛教之大宗,此岂得无传,旧书列于方伎是矣,新书以其无他艺术,遂并不立传。抑思方者,方外也;伎者,艺术也,无艺术独不可以方外处之乎?余尝谓新唐书一部独缺两僧,一高行之元奘,一邪幸之怀素,究属史家缺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