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泪珠缘》 第六十四回 秦公子偿还风流债 石书生归结泪珠缘
却说赛儿定了林家这头亲事,合府都传为佳话,只不把赛儿知道,怕他不肯。便只说是给他讨媳妇。那林家也怕新郎知道不肯,所以都不讲出。秦府便定下了八月十五,和宝珠一日成亲。送了喜期到林家去,先行了聘,竟把秦府做了男家,林府做了女家。到了先一日,林家也照真嫁女儿的一般发了喜奁来,赛儿却一点不害臊,仍喜笑自若的。一时沈左襄家发了眉仙的妆奁来,便都忙着铺设新房。此时瘦春已搬在园里,住了听秋声馆这边,小桃花馆便让赛儿做了新房。眉仙的新房便做在夕阳红半楼。两处早铺设得和花神府似的。到了正日,贺客盈门,哄闹了半日,老老小小都讲着赛儿的亲事好笑。一时宝珠先向沈府亲迎了眉仙来,交拜成礼毕,先送归房,宝珠便自出来,让些姐妹闹眉仙的房去。这里赛儿也出来要亲迎去,见满厅院多拥着男人看他,便害羞起来,不肯出去迎亲了,倒跑回南正院来,一头倒在藕香怀里,红了脸说,大家看我呢,我不去了。藕香笑道:“你要娶媳妇,总该这样的又害什么臊,快去呢!”赛儿定不肯去,柳夫人因教丫头们用两把宫扇搭护着遮了出去。又叫宝珠陪他亲迎去,赛儿才依了去了。一时亲迎了转来,柳夫人和袁夫人、藕香、漱芳及软玉、蕊珠、茜云,都到屏后来看新人,只婉香伴着眉仙房里。满院子里挤塞了人,都当看戏一般的争着看。见宝珠和秦琼,搀扶了新人,作对儿交拜成礼过了,送入房去。柳夫人等一干人便都到新房来看,赛儿早臊的躲到园子里闹眉仙的房去。这里新人揭去了红巾,大家一看都吃一惊,宛然一个美人儿,再看不出是男孩子扮的,面目态度绝似软玉,看脚也是一双极周正纤小的。原来这新人是从小缠足的,自己爱做女人,便狠命的缠小了,此时众人看了,都好笑起来。见那新人早羞的飞红了脸,一种女儿腔调,不说破哪里肯看的出。柳夫人、袁夫人和藕香都很欢喜,因私问了丫头们,才知道新人的名字叫爱侬。大家说笑了一会,爱侬才知道是嫁的一个女孩儿,心里大觉懊悔。因交拜时偷眼看见赛儿却和宝珠一个样的,才不十分扫兴。一时众人散了出来。柳夫人见时候已经不早,便叫藕香、软玉、婉香、蕊珠四个,送宝珠进眉仙房里去。这里便派了漱芳、美云、绮云、茜云送赛儿进房去。丽云定要谋这差使,袁夫人便把茜云换了丽云去,四人送赛儿进房去了。丫头们把赛儿和爱侬两个并坐了,四人旁坐陪饮。早把两个新人的脸都臊红了。丽云敬了赛儿一杯子酒,又敬爱侬一杯,取笑了一番,丫头给两人各饮了一口,又逗了交杯儿送两人辱边去,两人都羞的要死了,定不肯沾着一点儿,丫头们也只得算了。丽云笑道:“今儿赛儿这一节儿事,倒像再生缘里的一段故事呢!”漱芳笑道:“这个不像,我算来从古至今几千百部小说也没有这节儿奇事。”赛儿不懂了,大家都笑了起来。一时宴罢,四人退出来,便悄步立在窗外看他们俩口子递和谐拜床。丽云回头见婉香、软玉、蕊珠、藕香,也都蹑着脚儿来听,大家拿帕子掩着嘴暗笑。只见窗里面遮了纬子瞧不见,暗唤玉簪进去偷放开一线儿隙缝来,大家争着看。见翠翅和小怜两个,替赛儿脱去靴子,露出一双小脚来。见那爱侬偷看了一眼,两个陪房丫头忙着替爱侬卸去宫装,早露出一头黑亮的好发,面如秋日,眉似春山,竟和软玉相似,看他宽去了宫衣和裙子,早显出一身花绣紧身子,下面大红散脚#儿,一对小脚立着,刚和赛儿一样长矮。见丫头们扶他入帏去,一种娇羞掩怯的宛然是女孩子害怕光景。见丫头掩了房门出来,翠翅和小怜看见众人便嗤的一笑,大家都乱着摇手,教不要响。见里面赛儿一个儿走到帐门边,又回身立定了,红了脸,拿帕子掩着嘴嗤的一笑,便钻入纬去,半晌没得响动。一会子听赛儿低声笑着唤姐姐,听爱侬不应,忽听赛儿嗤嗤的笑了起来,又听赛儿失声叫道:“啊呀!这是怎么说。”帐帏一动,早伸下一双小脚来,是赛儿的,像要走下地来,又被爱侬扯住了样儿。听爱侬嗤嗤的笑声。忽赛儿急喊玉簪,玉簪笑抿着嘴不应。赛儿又喊翠翅,翠翅也笑着不应。赛儿又喊了一个小字,像被爱侬掩住了嘴,忽帐帏一动,又挂下一双小脚来,知是爱侬。听他低语道:“我原和你一样,你慌什么,横竖我嫁了你,我总不能强你怎么的。”大家一起都红了脸。”听赛儿道:“既这么着,你可不许告诉人去,说我是女孩子。”爱侬道:“那你也不许告诉人去,说我是男孩子。”听两人都嗤嗤的笑将起来。这里婉香等多也掩着嘴儿笑,见两对小脚都缩了上去,帐帏一动,两个人影儿都没有了,听赛儿忽又和爱侬恼起来,赛儿哭了,停了一会,赛儿不哭了,忽帐帏一动,赛儿又轻轻的哭起来。大家一齐飞红了脸,便都掉转头来不看了,各自回去。
且说这夜,宝珠真个和眉仙规规矩矩的睡了一夜,眉仙先还怕他,后见宝珠没什么歹意,便也放放心心的和他亲热,睡了一夜,次早起来,众人都称了声恭喜,眉仙便羞恼死了,打这晚起来便不许宝珠同睡。一连杜绝了十几天,宝珠央告着婉香和眉仙讲,准他睡几夜儿。见婉香拗不过宝珠,只得和眉仙说:“横竖你没什么人取笑的,由他取笑去,终不成睡了一夜便一辈子不许进房去了。”眉仙道:“我终究怕他呢!我和你讲到的,我只跟着你,他要同睡便我和你一床儿,让他睡在外床,我在里床,要安安稳稳的,倘不呵,我便从此谢绝了。”婉香笑答应了,晚间果然三人睡了一床儿,宝珠要睡在中间,眉仙不许,宝珠发了急,咒说我倘不老成,叫你们两个儿的身子挨拢来,立刻把我的骨头挤酥了。”眉仙见他这样说,一发不肯了。宝珠怕他恼,便只得依了他,睡在外床。次日宝珠求着婉香,要把酒灌醉了眉仙,自己先往软玉屋里去,你和他睡熟了回来换我。”婉香道:“这个我不敢,回来他真个发恨了,这可是难处的呢。”宝珠连连作揖打哄的,要求他作成。婉香道:“你定要和他这样,他又不肯,何苦来呢?回来到因此恼了你。”宝珠道:“我情愿他恼我,我总爱他呢。”婉香想了一想道:“依便依你,成不成可不怪我。”宝珠竟扑的跪下去,婉香笑避开了。不道两人刚说的时候,眉仙在窗外听的明白,暗暗骂道:“婉儿有这些可恶,他自己要清白,到拿我作耍么。”我知道你呢,因不进去,回到自己院子里来。晚饭时候,却特地自己送上婉香的门来见宝珠和婉香喝酒。他见眉仙来,便叫添B子同喝,眉仙道:“宝珠在这里,我不喝酒。”宝珠笑道:“我回避了好吗?”眉仙道:“不要,我吃饭,酒回来再吃。”婉香因和宝珠干了两杯儿,便多用饭了。饭毕,闲谈一会,宝珠便喊掌灯,到留余春山房来。见软玉、蕊珠都闲坐着,宝珠便低声笑说昨夜三人一床睡怎么有趣,今儿咱们也这样睡。蕊珠先不肯,被宝珠软逗住了,便也依了。一时睡下,宝珠左拥右抱的亲热一会,见两人都红了脸,宝珠便软贴到软玉身边去,蕊珠羞的朝里床睡去,把衫袖儿抵着牙儿臊的要死,猛不防宝珠又贴到自己身边来,蕊珠吃了一惊,禁不住宝珠温存缓款的,便只做不知道,随他去了。一时朦胧睡去,宝珠见两人都睡熟了,一心念着眉仙,便悄悄起来,自己掌了灯,回惜红轩来。见房门开着,床上帐子垂下了,地上摆着一对小红鞋儿,看正是眉仙的,早心醉了,忙吹熄了灯,钻入帐去。正待轻薄,猛可的惊醒了他,颤声问道:“吓,怎么。”听是婉香的口气,宝珠更抱的死紧不放,说姐姐这是天作合的,婉香见已到这地步,也没的说了。因道:“真是我作法自弊,到被眉仙打算了去。”宝珠便极意温存了一番,婉香娇啼不胜,宝珠不忍,便抱持睡了。 次日起来,眉仙早笑着来替婉香道喜,婉香大恨嗔了几句,眉仙笑受下了。怕婉香还报,极意严防了几日,婉香也没奈何他。
一日晚间,趁眉仙不在房里,便把宝珠藏在他房里,自己睡去。次日一早起来,便到眉仙房里来,见两个倘睡未醒,仍笑着回来。到南正院给柳夫人请安,见爱侬和赛儿两口子早在,已经谈笑自若的了,见婉香进来,便俩口子一齐请了安,婉香请了柳夫人的安,一时漱芳、藕香、美云、丽云、绮云、茜云都来了,宝珠和眉仙及软玉、蕊珠也先后都到了,柳夫人因说:“今儿重九,那年做登高会,半途被打散了,煞了风景,今儿我已去接瘦春和浣花、菊侬,却好昨儿素秋也打姑苏回来了,锁琴也出京来了,都接去了,敢便要来,咱们今儿便在晚春堂做菊花会,已叫珍儿布置去了。”大家一齐高兴起来。一时素秋,菊侬,和锁琴都来了,众人接着问好,宝珠因问锁琴:“敢和石大哥同家来的?”锁琴说是,又说家老爷给各位请安问好,大家都说不敢。柳安人因道:“昨儿见邸抄才知道尊老爷放了会试同考,咱们没来贺喜,到很抱歉呢。”锁琴谦说不敢。柳夫人又向白素秋道:“令兄会试去可得意吗?”素秋道:“侥幸点了传胪。”大家都替菊侬欢喜。一时秦珍来请定席去,一干人便都打车正院转,请了秦文袁夫人和秦琼,齐到晚春堂来。见满堂堆了菊花山,曲曲折折的绕转了满厅,陈设下二十四席:是柳夫人首席,秦文和袁夫人对席,下面便秦珍、藕香等,末两席是赛儿爱侬俩口子。共饮一巡,秦文笑起来道:“我才今儿一日,做这个合家欢,也算人生难得的事了。”说着哈哈大笑,因叫春声馆女戏子来,点了出永团圆的昆曲,一时弦管并奏,向红毺上歌舞起来,柳夫人和袁夫人都欣欣得意,合席的人各捧一杯酒,上来奉敬。秦文因一手拈着斑白的长髯,大笑道:“我这须不想还能留在家里白了。今儿饮这二十杯子孩子们敬的酒,美满美满。”说着一杯一杯的干齐了。看女孩子正扮演的热闹,那满堂的花香人语夹着酒香,这身子竟忘了还在人间了。忽大丫头可儿来报,说石舅爷来拜。秦文因正在高兴,说回他,明儿答拜去谈罢。可儿传谕了小厮,小厮赶出去挡了驾,石时便回宝石山自己家来,却好华梦庵等着。一见梦庵,便跳起来道:“老哥,今儿总候到你,难得,难得。”因把宝珠想要刊骈盦和罗浮山人的著作,请他去取的话讲了,石时笑道:“那骈盦的《旧酒痕》在我这里,我瞧见只打了三五回,不成书呢。”梦庵道:“那便叫何祝春续去便了。石时说好,因把《旧酒痕》付给了他。说罗浮山人的集子我还没找到,待今儿再找去。梦庵叮嘱再三,便捧那部《旧酒痕》交何祝春续去了不提。
且说石时见梦庵去后,便进去向他母亲请了安,便到间壁来寻书子,见满架残书都被蠹鱼食的剥落零碎,也认不得卷轴来。回到家内纳闷半晌,替那罗浮山人慨叹了一会,因身倦了,便隐几而睡。忽见宝珠来了,因笑迎上去,一看却不是宝珠,是盛蘧仙。因道久违了,近来可好,见蘧仙道:“虚花泡影,天上人间,往事都不堪提起的了。”石时惊道:“这话怎说?”再看,他原来不是盛蘧仙,却是罗浮山人。因失笑道:“原来是老弟,我找你的书子不到,你打的那部什么说部,宝珠想代你刻去呢。”罗浮山人笑指案角上的一部书道:“这不是吗?”石时转眼一看,见那罗浮山人竟化了个大蝴蝶儿飞去了,石时见案上真有一部书摆着,拈来一看,原来是一部小说,便说的秦宝珠一身影事,叫做《泪珠缘》。因笑起来道:“原来如此,到也是个极美满的大观园。”提起笔来题道: 绝好韶华能几时?十年偿了泪珠儿。
分明不是红楼梦,别写南华笔一枝。
刚写完,背后有人撇手把笔夺去,回头一看,却是绝不相识的。因道:“你怎么夺我的笔?”那人笑道:“你把《泪珠缘》行世去,敢与我的《红楼梦》抗衡吗?”说着,一手又来夺书,石时连忙揿住,已被他抢了几本去。看,原来和《红楼梦》一样,是一百二十回的,却只剩了六十四回下来。因顿足道:“可惜!可惜!”忽四下一望,悄然无人。因大笑道:“E!E!”原来是梦,因《泪珠缘》尚在手里,便把六十四回发刊行世了。打算再入梦去的时候,问那罗浮山人补齐去,看官等着。正是:
我亦三生杜牧之,十年一梦醒来迟。 才人眼泪生来有,儿女恩情过后知。 漫把黄罗书旧梦,悔抛红豆种相思。
姻缘两字今休问,反写团圞亦太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