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北齐书》 卷十七列传第九斛律金(子光 羡)

  斛律金,字阿六敦,朔州敕勒部人也。高祖倍侯利,以壮勇有名塞表,道武时率户内附,赐爵孟都公。祖幡地斤,殿中尚书。父大那瑰,光禄大夫、第一领民酋长。天平中,金贵,赠司空公。

  金性敦直,善骑射,行兵用匈奴法,望尘识马步多少,嗅地知军度远近。初为军主,与怀朔镇将杨钧送茹茹主阿那瑰还北。瑰见金射猎,深叹其工。后瑰入寇高陆,金拒击破之。正光末,破六韩拔陵构逆,金拥众属焉,陵假金王号。金度陵终败灭,乃统所部万户诣云州请降,即授第二领民酋长。稍引南出黄瓜堆,为杜洛周所破,部众分散,金与兄平二人脱身归尔朱荣。荣表金为别将,累迁都督。孝庄立,赐爵阜城县男,加宁朔将军、屯骑校尉。从破葛荣、元显,频有战功,加镇南大将军。

  及尔朱兆等逆乱,高祖密怀匡复之计,金与娄昭、厍狄干等赞成大谋,仍从举义。高祖南攻邺,留金守信都,领恒、云、燕、朔、显、蔚六州大都督,委以后事,别讨李修,破之,加右光禄大夫。会高祖于邺,仍从平晋阳,追灭尔朱兆。太昌初,以金为汾州刺史、当州大都督,进爵为侯。从高祖破纥豆陵于河西。天平初,迁邺,使金领步骑三万镇风陵以备西寇,军罢,还晋阳。从高祖战于沙苑,不利班师,因此东雍诸城复为西军所据,遣金与尉景、厍狄干等讨复之。元象中,周文帝复大举向河阳。高祖率众讨之,使金径往太州,为掎角之势。金到晋州,以军退不行,仍与行台薛修义共围乔山之寇。俄而高祖至,仍共讨平之,因从高祖攻下南绛、邵郡等数城。武定初,北豫州刺史高仲密据城西叛,周文帝入寇洛阳。高祖使金统刘丰、步大汗萨等步骑数万守河阳城以拒之。高祖到,仍从破密。军还,除大司马,改封石城郡公,邑一千户,转第一领民酋长。三年,高祖出军袭山胡,分为二道。以金为南道军司,由黄栌岭出。高祖自出北道,度赤谼岭,会金于乌突戍,合击破之。  军还,出为冀州刺史。四年,诏金率众从乌苏道会高祖于晋州,仍从攻玉壁。军还,高祖使金总督大众,从归晋阳。

  世宗嗣事,侯景据颍川降于西魏,诏遣金帅潘乐、薛孤延等固守河阳以备。西魏使其大都督李景和、若干宝领马步数万,欲从新城赴援侯景。金率众停广武以要之,景和等闻而退走。还为肆州刺史,仍率所部于宜阳筑杨志、百家、呼延三戍,置守备而还。侯景之走南豫,西魏仪同三司王思政入据颍川。世宗遣高岳、慕容绍宗、刘丰等率众围之。复诏金督彭乐、可朱浑道元等出屯河阳,断其奔救之路。又诏金率众会攻颍川。事平,复使金率众从崿坂送米宜阳。西魏九曲戍将马绍隆据险要斗,金破之。以功别封安平县男。

  显祖受禅,封咸阳郡王,刺史如故。其年冬,朝晋阳宫。金病,帝幸其宅临视,赐以医药,中使不绝。病愈还州。三年,就除太师。帝征奚贼,金从帝行。军还,帝幸肆州,与金宴射而去。四年,解州,以太师还晋阳。车驾复幸其第,六宫及诸王尽从,置酒作乐,极夜方罢。帝忻甚,诏金第二子丰乐为武卫大将军,因谓金曰:“公元勋佐命,父子忠诚,朕当结以婚姻,永为蕃卫。”仍诏金孙武都尚义宁公主。  成礼之日,帝从皇太后幸金宅,皇后、太子及诸王等皆从,其见亲待如此。

  后以茹茹为突厥所破,种落分散,虑其犯塞,惊挠边民,乃诏金率骑二万屯白道以备之。而虏帅豆婆吐久备将三千余户密欲西过,候骑还告,金勒所部追击,尽俘其众。茹茹但钵将举国西徙,金获其候骑送之,并表陈虏可击取之势。显祖于是率众与金共讨之于吐赖,获二万余户而还。进位右丞相,食齐州干,迁左丞相。

  肃宗践阼,纳其孙女为皇太子妃。又诏金朝见,听步挽车至阶。世祖登极,礼遇弥重,又纳其孙女为太子妃。金长子光大将军,次子羡及孙武都并开府仪同三司,出镇方岳,其余子孙皆封侯贵达。一门一皇后、二太子妃、三公主,尊宠之盛,当时莫比。金尝谓光曰:“我虽不读书,闻古来外戚梁冀等无不倾灭。女若有宠,诸贵人妒;女若无宠,天子嫌之。我家直以立勋抱忠致富贵,岂可藉女也?”辞不获免,常以为忧。天统三年薨,年八十。世祖举哀西堂,后主又举哀于晋阳宫。赠假黄钺、使持节、都督朔定冀并瀛青齐沧幽肆晋汾十二州诸军事、相国、太尉公、录尚书、朔州刺史,酋长、王如故,赠钱百万,谥曰武。子光嗣。  光,字明月,少工骑射,以武艺知名。魏末,从金西征,周文帝长史莫孝晖时在行间,光驰马射中之,因擒于阵,光时年十七。高祖嘉之,即擢为都督。世宗为世子,引为亲信都督,稍迁征虏将军,累加卫将军。武定五年,封永乐县子。尝从世宗于洹桥校猎,见一大鸟,云表飞飏,光引弓射之,正中其颈。此鸟形如车轮,旋转而下,至地,乃大雕也。世宗取而观之,深壮异焉。丞相属邢子高见而叹曰:“此射雕手也。”当时传号落雕都督。寻兼左卫将军,进爵为伯。  齐受禅,加开府仪同三司,别封西安县子。天保三年,从征出塞,光先驱破敌,多斩首虏,并获杂畜。还,除晋州刺史。东有周天柱、新安、牛头三戍,招引亡叛,屡为寇窃。七年,光率步骑五千袭破之,又大破周仪同王敬俊等,获口五百余人,杂畜千余头而还。九年,又率众取周绛川、白马、浍交、翼城等四戍。除朔州刺史。

  十年,除特进、开府仪同三司。二月,率骑一万讨周开府曹回公,斩之。柏谷城主仪同薛禹生弃城奔遁,遂取文侯镇,立戍置栅而还。干明元年,除并州刺史。皇建元年,进爵巨鹿郡公。时乐陵王百年为皇太子,肃宗以光世载醇谨,兼著勋王室,纳其长女为太子妃。大宁元年,除尚书右仆射,食中山郡干。二年,除太子太保。

  河清二年四月,光率步骑二万筑勋掌城于轵关西,仍筑长城二百里,置十三戍。三年正月,周遣将达奚成兴等来寇平阳,诏光率步骑三万御之,兴等闻而退走。光逐北,遂入其境,获二千余口而还。其年三月,迁司徒。四月,率骑北讨突厥,获马千余匹。是年冬,周武帝遣其柱国大司马尉迟迥、齐国公宇文宪,柱国庸国公可叱雄等,众称十万,寇洛阳。光率骑五万驰往赴击,战于邙山,迥等大败。光亲射雄,杀之,斩捕首虏三千余级,迥、宪仅而获免,尽收其甲兵辎重,仍以死者积为京观。  世祖幸洛阳,策勋班赏,迁太尉,又封冠军县公。先是世祖命纳光第二女为太子妃,天统元年,拜为皇后。其年,光转大将军。三年六月,父丧去官,其月,诏起光及其弟羡并复前任。秋,除太保,袭爵咸阳王,并袭第一领民酋长,别封武德郡公,徙食赵州干,迁太傅。

  十二月,周遣将围洛阳,壅绝粮道。武平元年正月,诏光率步骑三万讨之。军次定陇,周将张掖公宇文桀、中州刺史梁士彦、开府司水大夫梁景兴等又屯鹿卢交道,光擐甲执锐,身先士卒,锋刃才交,桀众大溃,斩首二千余级。直到宜阳,与周齐国公宇文宪、申国公扌翕跋显敬相对十旬。光置筑统关、丰化二城,以通宜阳之路。军还,行次安邺,宪等众号五万,仍蹑军后,光从骑击之,宪众大溃,虏其开府宇文英、都督越勤世良、韩延等,又斩首三百余级。宪仍令桀及其大将军中部公梁洛都与景兴、士彦等步骑三万于鹿卢交塞断要路。光与韩贵孙、呼延族、王显等合击,大破之,斩景兴,获马千匹。诏加右丞相、并州刺史。其冬,光又率步骑五万于玉壁筑华谷、龙门二城,与宪、显敬等相持,宪等不敢动。光乃进围定阳,仍筑南汾城。置州以逼之,夷夏万余户并来内附。

  二年,率众筑平陇、卫壁、统戎等镇戍十有三所。周柱国枹罕公普屯威、柱国韦孝宽等步骑万余,来逼平陇,与光战于汾水之北,光大破之,俘斩千计。又封中山郡公,增邑一千户。军还,诏复令率步骑五万出平阳道,攻姚襄、白亭城戍,皆克之,获其城主仪同、大都督等九人,捕虏数千人。又别封长乐郡公。是月,周遣其柱国纥干广略围宜阳。光率步骑五万赴之,大战于城下,乃取周建安等四戍,捕虏千余人而还。军未至邺,敕令便放兵散。光以为军人多有勋功,未得慰劳,若即便散,恩泽不施,乃密通表请使宣旨,军仍且进。朝廷发使迟留,军还,将至紫陌,光仍驻营待使。帝闻光军营已逼,心甚恶之,急令舍人追光入见,然后宣劳散兵。  拜光左丞相,又别封清河郡公。

  光入,常在朝堂垂帘而坐。祖珽不知,乘马过其前。光怒,谓人曰:“此人乃敢尔!”后珽在内省,言声高慢,光适过,闻之,又怒。珽知光忿,而赂光从奴而问之曰:“相王瞋孝征耶?”曰:“自公用事,相王每夜抱膝叹曰:‘盲人入,国必破矣!’”穆提婆求娶光庶女,不许。帝赐提婆晋阳之田,光言于朝曰:“此田神武帝以来常种禾,饲马数千匹,以拟寇难,今赐提婆,无乃阙军务也?”由是祖、穆积怨。  周将军韦孝宽忌光英勇,乃作谣言,令间谍漏其文于邺,曰“百升飞上天,明月照长安”,又曰“高山不推自崩,槲树不扶自竖”。祖珽因续之曰:“盲眼老公背上下大斧,饶舌老母不得语。”令小儿歌之于路。提婆闻之,以告其母令萱。萱以饶舌斥己也,盲老公谓珽也,遂相与协谋,以谣言启帝曰:“斛律累世大将,明月声震关西,丰乐威行突厥,女为皇后,男尚公主,谣言甚可畏也。”帝以问韩长鸾,鸾以为不可,事寝。祖珽又见帝请间,唯何洪珍在侧。帝曰:“前得公启,即欲施行,长鸾以为无此理。”珽未对,洪珍进曰:“若本无意则可,既有此意而不决行,万一泄露如何?”帝曰:“洪珍言是也。”犹豫未决。会丞相府佐封士让密启云:“光前西讨还,敕令放兵散,光令军逼帝京,将行不轨,事不果而止。家藏弩甲,奴僮千数,每遣使丰乐、武都处,阴谋往来。若不早图,恐事不可测。”启云“军逼帝京”,会帝前所疑意,谓何洪珍云:“人心亦大圣,我前疑其欲反,果然。”帝性至怯懦,恐即变发,令洪珍驰召祖珽告之。又恐追光不从命。珽因云:“正尔召之,恐疑不肯入。宜遣使赐其一骏马,语云‘明日将往东山游观,王可乘此马同行’,光必来奉谢,因引入执之。”帝如其言。顷之,光至,引入凉风堂,刘桃枝自后拉而杀之,时年五十八。于是下诏称光谋反,今已伏法,其余家口并不须问。寻而发诏,尽灭其族。

  光性少言刚急,严于御下,治兵督众,唯仗威刑。版筑之役,鞭挞人士,颇称其暴。自结发从戎,未尝失律,深为邻敌所慑惮。罪既不彰,一旦屠灭,朝野痛惜之。周武帝闻光死,大喜,赦其境内。后入邺,追赠上柱国、崇国公。指诏书曰:“此人若在,朕岂能至邺!”

  光有四子。长子武都,历位特进、太子太保、开府仪同三司、梁兖二州刺史。

  所在并无政绩,唯事聚敛,侵渔百姓。光死,遣使于州斩之。次须达,中护军、开府仪同三司,先光卒。次世雄,开府仪同三司。次恒伽,假仪同三司。并赐死。光小子钟,年数岁,获免。周朝袭封崇国公。隋开皇中卒于骠骑将军。  羡,字丰乐,少有机警,尤善射艺,高祖见而称之。世宗擢为开府参军事。迁征虏将军、中散大夫,加安西将军,进封大夏县子,除通州刺史。显祖受礼,进号征西,别封显亲县伯。河清三年,转使持节,都督幽、安、平、南、北营、东燕六州诸军事,幽州刺史。其年秋,突厥众十余万来寇州境,羡总率诸将御之。突厥望见军威甚整,遂不敢战,即遣使求款。虑其有诈,且喻之曰:“尔辈此行,本非朝贡,见机始变,未是宿心。若有实诚,宜速归巢穴,别遣使来。”于是退走。天统元年夏五月,突厥木汗遣使请朝献,羡始以闻,自是朝贡岁时不绝,羡有力焉。诏加行台仆射。羡以北虏屡犯边,须备不虞,自库堆戍东拒于海,随山屈曲二千余里,其间二百里中凡有险要,或斩山筑城,或断谷起障,并置立戍逻五十余所。又导高梁水北合易京,东会于潞,因以灌田。边储岁积,转漕用省,公私获利焉。其年六月,丁父忧去官,与兄光并被起复任,还镇燕蓟。三年,加位特进。四年,迁行台尚书令,别封高城县侯。武平元年,加骠骑大将军。时光子武都为兖州刺史。羡历事数帝,以谨直见推,虽极荣宠,不自矜尚,至是以合门贵盛,深以为忧。乃上书推让,乞解所职,优诏不许。其年秋,进爵荆山郡王。  三年七月,光诛,敕使中领军贺拔伏恩等十余人驿捕之。遣领军大将军鲜于桃枝、洛州行台仆射独孤永业便发定州骑卒续进,仍以永业代羡。伏恩等既至,门者白使人衷甲马汗,宜闭城门。羡曰:“敕使岂可疑拒?”出见之,伏恩把手,遂执之,死于长史厅事。临终叹曰:“富贵如此,女为皇后,公主满家,常使三百兵,何得不败!”及其五子世达、世迁、世辨、世酋、伏护,余年十五已下者宥之。羡未诛前,忽令其在州诸子自伏护以下五六人,锁颈乘驴出城,合家皆泣送之至门,日晚而归。吏民莫不惊异。行燕郡守马嗣明,医术之士,为羡所钦爱,乃窃问之,答曰:“须有禳厌。”数日而有此变。  羡及光并少工骑射,其父每日令其出畋,还即较所获禽兽。光所获或少,必丽龟达腋。羡虽获多,非要害之所。光常蒙赏,羡或被捶挞。人问其故,金答云:“明月必背上着箭,丰乐随处即下手,其数虽多,去兄远矣。”闻者咸服其言。

  金兄平,便弓马,有干用。魏景明中,释褐殿中将军,迁襄威将军。正光末,六镇扰乱,隶大将军尉宾北讨。军败,为贼所虏。后走奔其弟金于云州,进号龙骧将军。与金拥众南出,至黄瓜堆,为杜洛周所破,部落离散。及归尔朱荣,待之甚厚,以平袭父爵第一领民酋长。高祖起义,以都督从。稍迁平北将军、显州刺史,加镇南将军,封固安县伯。寻进为侯,行肆州刺史。周文帝遣其右将军李小光据梁州,平以偏师讨擒之。出为燕州刺史。入兼左卫将军,领众一万讨北徐贼,破之,除济州刺史。侯景度江,诏平为大都督,率青州刺史敬显俊、左卫将军厍狄伏连等略定寿阳、宿预三十余城。事罢还州,加开府,进位骠骑大将军,进爵为公。显祖受禅,别封羡阳侯。行兖州刺史,以黩货除名。后除开府仪同三司。废帝即位,拜特进,食沧州乐陵郡干。皇建初,封定阳郡公,拜护军。后为青州刺史,卒。赠太尉。

  史臣曰:斛律金以高祖拨乱之始,翼成王业,忠款之至,成此大功,故能终享遐年,位高百辟。观其盈满之戒,动之微也,才及后嗣,遂至诛夷,虽为威权之重,盖符道家所忌。光以上将之子,有沈毅之姿,战术兵权,暗同韬略,临敌制胜,变化无方。自关、河分隔,年将四纪。以高祖霸王之期,属宇文草创之日,出军薄伐,屡挫兵锋。而大宁以还,东邻浸弱,关西前收巴蜀,又殄江陵,叶建瓴而用武,成并吞之壮气。斛律治军誓众,式遏边鄙,战则前无完阵,攻则罕有全城,齐氏必致拘原之师,秦人无复启关之策。而世乱才胜,诈以震主之威;主暗时艰,自毁藩篱之固。昔李牧之为赵将也,北翦胡寇,西却秦军,郭开谮之,牧死赵灭。其议诛光者,岂秦之反间欤,何同术而同亡也!内令诸将解体,外为强邻报仇。呜呼!后之君子,可为深戒。

  赞曰:赳赳咸阳,邦家之光。明月忠壮,仍世将相。声振关右,势高时望。迫此威名,易兴谗谤。始自工言,终斯交丧。